被人遺棄的吸毒母親,遺棄瞭她的孩子
出自專欄《善與惡的距離:那些被毒品改變的人生》
幾乎每天都要吸毒的樂燕,滿腦子都是「有一種誘惑,反正就想在外邊玩」的念頭,但兩個年幼的女兒就像「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掉。最終,毒癮讓她喪失理智,開始謀劃如何重獲「自由」。
她先是買一些雞蛋糕、面包、牛奶回來,放在兩個女兒夠得著的地方,然後把她們關在傢裡,獨自出去瘋狂「玩」幾天。再後來,她在外面滯留的時間越來越久,從兩三天發展到兩三周。
2013 年 4 月底,22 歲的樂燕再一次把兩個女兒關在主臥室。出門之前她先用佈條反復纏裹窗戶鎖扣,再往門縫裡塞上用過的尿不濕,然後嘗試用力推瞭一下,確保臥室門紋絲不動,才鎖上大門頭也不回地走瞭。
但她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一走,就是五十多天。
01
1991 年春天出生的樂燕,在媽媽肚子裡就是一個大麻煩,她是安徽農村 18 歲女孩劉玲未婚先孕的產物。兩年前,劉玲從農村來到南京打工,結識瞭一位 16 歲的技校學生樂健,沒多久兩人墜入情網,並同居起來。
在國營工廠上班的樂健父親,不能接受來自農村的劉玲,他甚至用斷絕父子關系來威脅兒子。這對樂健非常具有殺傷力,當時在國營工廠上班是一個金飯碗,兒子可以接父親的班。
樂健沒有跟父親對抗的勇氣,加上本身心態並不成熟,與劉玲的交往,更多是青春期的朦朧情感,遇到現實的巨大壓力,他馬上就退縮瞭,選擇結束這段沖動而短暫的感情。
肚子越來越大的劉玲隻得回到農村老傢,在父母的惱怒和同村人的異樣眼光中生下女兒,並取名「燕」,希望她像春天的燕子快快樂樂地長大,別跟自己的一樣命運無常。
盡管取名的願景很美好,但劉玲沒有給女兒提供一個溫暖的成長環境,1991 年 12 月,她因在公交車上偷竊,被判兩年勞教,出來後便遠走他鄉,直到樂燕四歲多才回來。
劉玲回來並不是為瞭照顧女兒,而是因為有瞭一段新的感情,不能留下這個影響自己的小拖油瓶。她采取的手段就是把樂燕送到南京樂健傢,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瞭。
四歲的樂燕就像一件物品,被劉玲扔到陌生的爺爺奶奶,以及爸爸身邊,她雖然幼小,但也意識到自己被媽媽拋棄瞭,於是鄰居們經常看到她眼睛裡「稚氣但仇恨的眼光」。
面對突如其來的女兒,樂健表現得很冷漠,他看到樂燕高高的個頭,長得也不像自己,並不認同樂燕是自己女兒,這也是樂傢人共同的看法,因此一傢人對樂燕談不上有多親熱。

樂傢是一間 50 平方米左右的兩居室,其中爺爺、奶奶一間臥室,樂健一間臥室,樂燕到來後,他們並沒有另外安排,而是在客廳臨時支瞭一張鋼絲床,讓她在這裡開始自己的童年。
此後,樂燕就一直跟隨爺爺奶奶,爸爸生活,但在樂傢她沒有感受過多少親情溫暖,大多數時間就「像坐牢一樣」。大人們外出工作的時候,就把她獨自一人鎖在傢裡。
封閉的空間、缺愛的環境讓樂燕變得越發孤僻、暴躁、戾氣,她經常在屋裡大喊大叫,見到有鄰居上下樓梯,就瘋狂用手或頭撞擊防盜門。十多年後,她的兩個女兒又重演瞭這段經歷。
由於母親沒有提供出生證明,父親又消極怠慢,導致樂燕一直沒有上戶,直到 12 歲在社區居委會和派出所的協調下才上小學(旁聽)。大同學幾歲的她,在教室裡顯得格格不入,班主任老師總會不經意看到她那充滿「仇恨的眼光」。
在學校,樂燕總是獨來獨往,有時候上課上到一半就跑瞭出去,在操場上遊蕩,同學們也不願意跟這個古怪的高個子交往。再後來,她連學校都不願意呆瞭,經常跑到外面去閑逛,需要爺爺騎著三輪自行車滿大街找人。
2004 年,13 歲的樂燕始終跟不上學習進度,加上不合群的性格,最終被學校作出退學處理。兩年後 ,樂燕悄無聲息從傢裡消失瞭,再也沒有回來過,而樂傢也好像遺忘瞭她。
02
從傢裡出來後,樂燕一直過著流離顛沛的生活,討過飯、打過雜、洗過盤子,常常是吃瞭上頓沒下頓,車站、橋洞、公園處處都是她的臥室。由於不善交際,經常與人發生爭吵,沒少挨打,背上還留有一道被刀砍的傷疤。
即便如此,樂燕也從沒有想過回去,流離顛沛也要好過「坐牢」,她不相信任何人,內心充滿仇恨,恨拋棄自己的母親,恨冷漠的父親,更恨這個虛情假意的社會。她就像一隻渾身長滿刺的刺蝟,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
2006 年,樂燕偶然認識一位在 KTV 坐臺的小姐,發現瞭一個新天地,原來陪男人喝酒唱歌就能輕松賺錢。於是,在這位小姐的介紹和幫助下,她成瞭一名 KTV 的坐臺小姐。
盡管樂燕年輕,也任由客人上下其手,但不漂亮的臉蛋,加上偏胖的身材,上臺率並不高。於是,她不得不主動出擊,看到客人進場,就端著酒杯主動出擊,成功率雖不高,但總比被忽視好。
一段時間後,樂燕發現坐臺小姐也分三六九等,其中最賺錢的是陪吸毒陪睡覺的「冰妹」,但需要拋棄尊嚴與羞恥感,這對於她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本就是一些沒有在意過的東西。
酒吧、KTV 等娛樂場所一直是毒品泛濫的重災區,一些老板為瞭吸引客戶,專門設立吸毒所用的「嗨包」,提供冰妹陪吸陪睡等一條龍服務,甚至還與毒販達成專供合作協議。
2007 年,樂燕在一位「冰妹」的帶領下,開始接觸冰毒,最初僅限於陪吸,上癮後工作之外的時間也會吸食。她特別喜歡冰毒帶來的興奮快感,在 QQ 空間經常發一些諸如「溜一溜瘦五斤」、「嗨藥無罪」等圖文。
冰毒在當時大概五六百元一克,樂燕在夜場賺的那點錢,根本不夠揮霍,常常囊中羞澀。有時候,毒癮來瞭就去央求一起工作的「冰妹」分享一點,但當她有錢的時候,卻不願意分享,到後來整個夜場沒人願意理她。
阿樂是樂燕在毒品聚會認識的「道友」(吸毒人員之間的戲稱),兩人第一次見面就烏龜瞧綠豆 —— 對上眼瞭,不過雙方很清楚隻是為瞭方便一起「玩」,各取所需而已。
在一起後,樂燕跟著阿樂到處參加「道友」之間的聚會,期間她認識瞭未來的男友李文斌,不過第一次見面,兩人並沒有過多交流。她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很快就會與自己發生一段孽緣。
03
李文斌,南京郊區原定林村有名的問題少年,1985 年出生,從小備受父母寵愛,性格驕橫乖張,初中沒有讀完,就開始混社會,身邊圈子都是一些地痞流氓,其中不乏吸毒人員。由於出手大方,他很受這些人的歡迎。

但自從父親意外從高處墜落導致下身癱瘓,傢裡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囊中羞澀的李文斌「江湖地位」就極速下降,酒肉圈子本就沒有什麼情義可講,有錢人人捧,沒錢都來踩。
年輕氣盛的李文斌接受不瞭這種落差,便動起瞭撈偏門賺快錢的心思,最終在別人的慫恿下,前往城裡(南京)盜竊手機,結果「出師不利」,剛得手就被抓,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 1 年。
出獄後,李文斌發現更難融入社會瞭,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跟監獄裡結識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暴力催債、鬥毆打架、看守地下賭場,除瞭好事之外什麼都敢做,有錢就下館子、賭博、K 歌、找小姐。
2005 年,定林村被征收,李文斌一傢在安置的泉水小區分得兩套房子,一套 90 平方米,一套 60 平方米,以及一筆拆遷補償費。此後,李文斌更是風光無限,「江湖地位」又極速上升。
但好景不久,2008 年李文斌騎摩托無端被一輛小汽車從後面撞飛,渾身上下多處受傷嚴重,其中小腿直接被摔斷,在床上躺瞭一年才慢慢恢復,但此後再也無法做重活。
剛恢復沒多久,癱瘓在床的父親被查出患有血癌,掙紮一段時間後,在痛苦哀嚎聲中去世。李文斌還沒來得及傷心難過,厄運又接踵而來,母親確診胃癌晚期,不久後也同樣在痛苦哀嚎聲中去世。
父母去世後,失去最後約束的李文斌將其中一套 60 平方米的小戶型賣掉,換取一筆揮霍的資本,整日跟狐朋狗友們花天酒地,傢裡很快就成瞭一個吸毒、賭博的窩點。
此後,除瞭年邁的奶奶和外婆偶爾來看望一下,所有的親戚都與李文斌斷絕瞭聯系。泉水小區的居民們,也一再警告自己的傢人不要與李文斌有來往,更不要進其傢門。
2010 年 9 月,李文斌在一次吃飯唱歌的聚會上再次遇到樂燕,他發現這個女人身上的風塵味似乎更重瞭,像一隻蝴蝶,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邊飛舞,一下摟著這個的脖子,一下坐在那個的腿上。
李文斌不知道,樂燕這是在物色新凱子,她的舊姘頭阿樂因搶劫被抓鋃鐺入獄一年瞭。
曲終人散,出手大方的李文斌引起瞭樂燕的關註,幾天後她就來到李文斌傢裡,看到「地板有些臟,吃完飯的碗沒有洗,還有一些臟衣服堆在床頭」,就挽起袖子麻利地收拾起來。當晚,兩人就住在一起瞭。
李文斌知道樂燕的坐臺小姐身份,也清楚她找自己的目的,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嫌棄,都是在外「混」的人,誰也別嫌棄誰,更何況他也希望傢裡多一點人的氣息。
兩個處於社會邊緣的孤獨年輕人組建瞭一個臨時傢庭,同居一段時間後,李文斌對樂燕又有瞭進一步的瞭解,特別是她的身世,以及流離顛沛的悲慘經歷,他從內心接納瞭這個可憐的女人。
在泉水小區,樂燕沒把自己當外人,每當看到左鄰右舍疑惑的眼神,她就大大方方說自己是 X 棟二單元 503 室李文斌的老婆。然而,正當李文斌以為自己有瞭一個傢的時候,樂燕突然消失瞭。
04
樂燕接近李文斌原本是為瞭方便「玩(吸冰毒)」,但同居一段時間後,她發現這個男人似乎轉瞭性子,不再與之前的狐朋狗友頻繁來往,還勸自己跟他好好過日子,不要到處鬼混瞭。
剛開始,樂燕還以為李文斌隻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居然是來真的,她也想過嘗試過正常人的日子,但在毒癮的折磨下,她還是選擇瞭回歌廳繼續當「冰妹」,用身體換取毒品。
一個月後,樂燕再一次出現在泉水小區,她明確告訴李文斌,自己無法改變,每天都想「玩」,不然就會非常難受。李文斌沒有吭聲,樂燕此後便一直晚上 6 點出去,凌晨一兩點回來,但一段時間後,她又一次消失瞭。
幾個月後,樂燕又一次敲開 503 室的門,與上兩次不同的是,她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李文斌這才知道之前樂燕一次比一次「胖」的原因,他算瞭算同居的時間,孩子應該不是自己的。
樂燕沒有告訴李文斌孩子是誰的,隻是說她的名字叫李夢雪,並表示這次不打算走瞭,想「好好過日子」。李文斌糾結一番後,還是接納瞭這一對無傢可歸的母女,形單影隻的他太渴望有一個傢瞭。
在此後的一年時間裡,泉水小區的居民們發現,曾經的問題少年李文斌似乎「改邪歸正」瞭,經常像傢庭主婦一樣外出買菜回傢做飯,屋裡還時不時傳出寶寶的哭笑聲。
然而,在李文斌看來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座牢籠裡,樂燕什麼都不會做,甚至連照顧孩子的耐心都沒有,在傢也是經常扔在一邊不聞不問,有時候幹脆徹夜不歸,似乎忘記瞭自己是一個母親,裡裡外外的事情全靠他一個人撐著。
不過,在此期間李文斌還是偶爾會感受到傢帶來的溫馨,樂燕心情好的時候,還是會簡單收拾一下房間,然後一傢三口飯後出去散散步。小區居民們見狀也放下成見,與他們打招呼,逗李夢雪玩樂。
但一年後,李文斌發現自己吃不消瞭,兩人都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全靠之前的賣房剩餘的錢在支撐,但「奶粉、尿不濕,一個月就要兩三千,高峰時候一個月四千多」。
此外,樂燕還經常找他要錢買冰毒,一個月至少也要好幾千,李文斌曾嘗試勸她戒毒,脾氣來瞭甚至拳腳相向,打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打完瞭,她還說打得對,但該吸的時候還吸」。
最終,李文斌放棄瞭勸說,並在樂燕的引誘下,一起吸上瞭。沒多久,泉水小區的居民們發現,X 棟二單元 503 室又開始「高朋滿座」。
不久後,樂燕又懷孕瞭,「等到發現瞭去檢查,已經五個多月,打不掉瞭」。2012 年 3 月 4 日,小女兒李彤誕生,李文斌非常高興,「這可是我親生的孩子,我看瞭一眼就發現,她和我長得非常像。」
05
小女兒李彤的到來,讓李文斌高興瞭好一陣子,但馬上又被飆升的開銷壓得喘不過氣來,在狐朋狗友的建議下,他把唯一的財產,自住的 90 平方房屋抵押瞭出去,借貸數萬元,與人合夥開瞭一傢電玩城。
然而,還沒等李文斌從開業喜慶中回過神來,電玩城被人舉報涉賭,警察很快就把店封瞭,而另一邊的借貸方就馬上到法院起訴要拿走房子,巧合地讓人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圈套。
此後,李文斌再也沒有出去做過事,這也是樂燕的意思,「因為她不肯在傢裡帶小孩」,總是喜歡跑出去,要麼是去上網,要麼就是閑逛,要麼找之前認識的人「玩」,傢對她來說更像是旅館。
樂燕可以做到對兩個孩子不聞不問,但李文斌做不到,每當山窮水盡的時候,就會到處找人借錢買奶粉、紙尿不濕。他曾找過社區申請低保,但得到的答復是「兩個身體健康的青年人,哪裡符合條件呢?」
2013 年 2 月 25 日,厄運再次降臨,因之前提供場所給他人吸毒,李文斌被南京江寧區人民法院傳喚。第二天,以容留他人吸毒罪判處 6 個月的有期徒刑,第三天就被警方送進南京龍潭監獄。
宣判之前,李文斌猜到自己會被判入獄,於是再三交待樂燕:「一定要好好照顧兩個女兒,有事就找外婆幫忙」。他覺得樂燕再怎麼貪「玩」,總會盡一點母親的責任。
在監獄服刑期間,李文斌並不放心樂燕,有機會就打電話給她,如果聯系不上,就讓附近的表哥或外婆過去看看,剛開始樂燕還是老老實實陪著兩個女兒,餓瞭就去買雞蛋糕、面包、牛奶充饑。
樂燕也想學李文斌,買菜在傢做飯,但她連最基本的雞蛋都不知道怎麼搞熟,最終隻得放棄。後來,她找到李文斌的外婆尋求幫助,於是某一段時間泉水小區經常看到一個年邁的老人提著飯盒踽踽獨行的身影。
不久後,外婆發現 503 室的門越來越難敲開瞭,有一次裡面傳來大孫女李夢雪的聲音:「太太(外婆),門反鎖瞭,我開不開,你找媽媽要鑰匙,我餓死瞭。」樂燕已經不耐煩帶孩子,毒癮讓她喪失瞭僅剩的一點理智。
此後,泉水小區的居民們通過幾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認識瞭 503 室的兩個小女孩,例如李夢雪多次爬到窗戶上玩,把一隻腿掛在外面,像秋千一樣蕩來蕩去,看到樓下有人,就會主動打招呼,喊「爺爺、奶奶」。
2013 年 4 月中旬,泉水小區 X 棟二單元 404 室幫兒子帶小孩的施春香發現「503 室一連四五天都沒開過燈,但卻傳出小孩的哭聲」,緊接著同單元幾戶人傢都聽見持續的拍門聲,從下午一兩點持續到晚上十一二點。
第二天下午,施春香再次聽到持續的拍門聲,以及 3 歲的李夢雪叫喊"媽媽,媽媽"的聲音,她的心猛地揪瞭起來,連忙上樓對著 503 室的門大聲說:「娃娃,你把門打開,我送點東西給你吃。」但是裡面弄瞭半天,門也沒能打開。
施春香不清楚 503 室裡面是什麼情況,樂燕很少跟小區裡的人來往,她最終隻能安撫李夢雪等媽媽回來。但裡面似乎沒有聽見,仍然一邊喊著「媽媽」,一邊在鼓搗著門鎖。
凌晨五點多鐘,泉水小區早起的老人們發現一個「光著腳、滿身大便、頭上長蛆,赤裸著上身」的小女孩在 X 棟樓下轉來轉去,在寒冷的早春裡凍得瑟瑟發抖,有人認出她是二單元 503 室那個喜歡爬到窗戶上的李夢雪。

老人們聽到李夢雪一直說餓,連忙買來餛飩和肉包子,有人還送來衣服,並拔打 110 報警。施春香送完孫子上學回到小區的時候,社區民警王平元也正好趕到,她連忙將其帶到瞭 503 室門前,「趕緊趕緊,裡面還有一個小的呢!」
然而,503 室的門被李夢雪跑出來時帶關上瞭,王平元隻得叫來鎖匠,好不容易進去後,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凌亂不堪的客廳到處有大便和尿液,一股惡臭味撲面而來,幾人差點沒忍住嘔吐起來。
強忍著不適,王平元來到臥室,發現 1 歲的李彤一動不動趴在床上,心猛地一沉。
但當他試著叫喊一聲時,蓬頭垢面的李彤慢慢抬起頭來望瞭一眼,然後掙紮著坐瞭起來,連哭的聲音也沒有。

死裡逃生的兩姐妹,隨即被眾人送往醫院,一番檢查後所幸沒有性命之虞,但生理狀況非常不佳。
姐姐李夢雪由於長期不換尿不濕導致下身有多處潰爛,妹妹李彤營養不良,雖然一歲瞭,但她還隻會爬,屁股隻有巴掌般大。
醫院的一名女護士在給李夢雪、李彤洗澡的時候,發現她們嘴裡居然也有大便的殘渣,她眼淚瞬間就流瞭下來,可憐的孩子們肯定是餓壞瞭,從自己的排泄物找東西(蛆)充饑。
06
2013 年 4 月 17 日,正在外面瘋狂「玩」的樂燕,手機響瞭無數次,但她一直沒有理會,直到身邊的「道友」看不下去,勸她接一下,她才不情願放下手上的「冰壺」,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是社區民警王平元,他生氣地質問樂燕在哪裡,怎麼當母親的,把孩子丟在傢裡。他當時還不清楚樂燕已經有兩周沒回傢瞭,隻讓她趕快到醫院來照顧兩個孩子。
樂燕來到醫院後,抱起兩個孩子就哭,在後來的法庭上,她說當時真的很內疚,想過以後好好照顧孩子,不再出去玩瞭。她這番表現也讓怒火中燒的王平元,產生瞭她還是喜歡孩子的念頭,批評教育一番後,讓她保證以後不會再犯。
然而,當王平元離開醫院後不久,樂燕就不顧醫生的建議,把下體潰爛仍需要治療的李夢雪和需要調理身體的李彤領回瞭傢,理由是沒有錢,她把此前每月領取的救濟金,以及親人給的幾千塊錢傢庭生活費大部分都用於吸毒。
早在李文斌入獄之後,泉水小區所在的社區居委會就將樂燕三母女列為重點幫扶對象,除瞭每月發放 800 元救濟金外,得知其連衣服都不會洗後,還專門給她購置瞭一臺全自動洗衣機。
3 歲李夢雪「自救」事件之後,社區居委會決定改變以往的救助方式,其中一項就是安排社區民警王平元負責每周發放一次救濟金,防止這位不稱職的母親揮霍,再次餓著孩子,同時也起到監督作用。
此外,社區居委會還專門花費四百元的價格,雇瞭四個勇敢的老太太到 503 室打掃衛生,迎接樂燕三母女回來。盡管事先做好瞭準備,但進門後還是有人被異味熏得嘔吐起來。
泉水小區的居民們也開始自發行動起來幫助這個「不正常」的傢庭。樂燕回來後,施春香曾問她:「你怎麼能把孩子丟在傢裡不顧?」得到的答復是:「我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哪還顧得瞭孩子?」。
「那你下次出去玩時,別把門鎖死,這樣娃娃餓瞭,我們可以送點吃的食物給她們。」施春香無奈地囑咐樂燕,她心裡很清楚這樣的事情一定還會再次發生,隻寄望這位不靠譜的母親能稍微為兩個女兒考慮一下。
樂燕毫不猶豫答應瞭,並說:「阿姨啊,我怕大女兒再跑出來,我給你一把鑰匙吧。」於是,施春香成瞭泉水小區居民們為 503 室兩個小女孩送食物的中轉站,但僅維持瞭一個星期。
施春香自己有兩個孫子要帶,偶爾送點食物到 503 室沒有什麼問題,但樂燕從她拿鑰匙的第二天,就又開始往外跑,「第二次出去就不回傢瞭,兩三天都沒回來」,不過沒有鎖死門。
在這種情況下,施春香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也害怕兩個孩子獨自在傢出現什麼意外 ,需要承擔責任,一個星期後,她把鑰匙還給瞭樂燕,「感覺卸下瞭一個包袱。」
李夢雪、李彤最後的活命希望就此破碎。
07
丁春秀,李文斌的奶奶,自從聽說重孫女李夢雪開門「自救」後,就一直隱隱不安,她跟施春香一樣,認為這樣的事情一定還會再次發生,但她與未過門的孫媳婦樂燕早已斷絕來往。
樂燕一直不喜歡丁春秀,嫌她「小氣」,還嫌她愛管閑事,總是說他們夫妻兩人不務正業,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最終,在一次爭吵中,李文斌將奶奶轟瞭出去,雙方再也沒有來往。
李文斌入獄後,丁春秀就一直擔心兩個重孫女,她很清楚樂燕是什麼貨色,可以一天到晚在外面瘋,都不願意在傢帶孩子的人。她很早就有預感,兩個重孫女會面臨挨餓,但沒想過會慘到什麼地步。
丁春秀曾幾次悄悄來到泉水小區孫子李文斌所居住的 503 室樓下,想偷偷看一眼兩個重孫女,但又害怕樂燕看到,每次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有興而來,敗興而歸。
有一次,丁春秀實在忍不住,就報警聲稱兩個重孫女被人鎖在傢裡挨餓,派出所民警趕到泉水新村,敲瞭 503 室半天門,正當他們以為真的有事發生,叫來鎖匠撬鎖時,樂燕把門打開瞭,嫌他們吵瞭自己的瞌睡。
盡管被樂燕埋怨瞭一通,但丁春秀在事後又找到社區居委會書記,懇求其「做做好事,把兩個『小把戲』送進孤兒院(兒童福利院),給她們一條活路」,得到的答復卻是:「她們有老子有娘,孤兒院不收」。
社區書記並不是敷衍,根據當時我國兒童福利院的收養規定,必須是無依無靠、無人撫養的孤兒、棄嬰和殘廢兒童,李夢雪、李彤有母親樂燕在身邊,確實不符合收養政策。
「娃娃是有老子有娘,但老子關在牢裡,娘從來不管孩子。還不和沒老子沒娘一樣?」丁春秀很不解,但社區書記已經不知道如何回復,隻能用沉默來應對這位老人。
丁春秀更想不通的是,自己生育瞭 7 個兒女,在「三年大饑荒的年代」,就算是喂「豬食」也沒讓一個餓死,而在物質如此豐富的年代,孫媳婦怎麼這麼狠心,把兩個女兒丟在傢裡挨餓。
想盡一切方法後,丁春秀最終隻能拜托泉水小區的老熟人們,有時間就多多照顧一下兩個重孫女,送點食物給她們吃。不久後,她得到一個噩耗:「老太,大的看不見瞭,小的也看不見瞭。」
08
2013 年 6 月 17 日,社區民警王平元像往常一樣,等待樂燕過來領取救濟金,她之前都非常積極,但這次直到快下班也不見其蹤影,他隨即撥打樂燕手機,發現已經關機。
幾天之後,樂燕主動聯系上瞭王平元,說現在過來領取救濟金。王平元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兩個孩子怎麼樣?」電話那頭回答得很幹脆,「好好的」。他從中聽出瞭敷衍,內心更加起疑,說道:「你明天和小孩在傢,我送錢過來。」
2013 年 6 月 21 日早上 9 點,王平元來到泉水小區,敲瞭 503 室半天的門,沒人響應,而樂燕的手機又是關機,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隨後,他敲開瞭樓下 404 室門,找施春香瞭解情況。
施春香聽到王平元是來瞭解 503 室的情況,臉色大變,她在 4 月底交出鑰匙之後,近兩個月裡未見過樓上母女三人,也沒聽到有敲門的聲音,她一度以為樂燕帶著孩子搬傢瞭,「當時我們小區都以為她真的把孩子帶出去瞭。」
施春香的話意味著樂燕在泉水小區消失瞭五十多天,王平元不祥預感再次加重,他原本以為經歷過上次的教訓,再加上每星期領取一次救濟金的方式,樂燕至少會消停一段時間,在傢好好照顧孩子,但沒想到這麼快就「舊病復發」。
而樂燕瞞天過海的行為,也意味著兩個孩子並沒有在她身邊,王平元幾乎確定出大事瞭,連忙喊來鎖匠撬門,進去後發現客廳雖然很凌亂,但比上次好多瞭。

他剛平復一下之前的忐忑不安,卻發現主臥室的門關著,裡面一股惡臭味湧來。
王平元用力推瞭推主臥室的門,發現很難推動,於是用肩膀猛撞幾下,強行把門撞開。
隨即,眼前的一幕讓他毛骨悚然,兩具早已被風幹的幼小屍體分別橫躺在離門不遠的地方。


看到從門縫掉下的尿不濕,以及窗戶鎖扣上反復纏裹的佈條,王平元很快就意識到樂燕確實吸取瞭上次大女兒李夢雪跑出來的「教訓」,不過是反面,她徹底將兩個女兒的逃生之路徹底堵死瞭。


警方事後現場勘查,發現主臥室的門上有幾縷長頭發,推測 3 歲的李夢雪有過自救的行為,但實在無力打開被母親用尿不濕堵死的主臥室門,絕望之中用頭撞擊殘留下來的。
根據法醫的屍檢顯示,3 歲的李夢雪和 1 歲的李彤的死因排除瞭機械性損傷、中毒等暴力因素,不排除的是脫水、饑餓、疾病等原因衰竭死亡,通俗來說就是饑渴致死。同時還證實兩名女童屍體呈風幹狀態,內臟已分化消失。
幼兒屍體風幹至少需要兩周,這意味著 3 歲的李夢雪和 1 歲的李彤的死亡時間至少在兩周以上。在她們生命的最後,相信每分每秒都是一種煎熬,心裡是多麼的絕望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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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 4 月底,施春香交還鑰匙的當天,樂燕正想著第二天到哪去「玩」,她像前幾次一樣,跑到附近的小賣部買瞭一些面包、牛奶和水,放在主臥室兩個孩子夠得著的地方,讓她們餓瞭就吃。
根據樂燕以往的經驗,這些面包、牛奶和水足夠兩個孩子吃四五天。為瞭防止大女兒再次跑出去,讓自己丟臉挨罵,她把兩個孩子關進主臥室,然後用佈條反復纏裹窗戶鎖扣,再在門縫裡塞上用過的尿不濕。
成年人都很難打開的主臥室門和窗成瞭 3 歲的李夢雪和 1 歲的李彤不可逾越的天塹,徹底斷送她們求生之路。樓下每天人來人往,但誰也想不到,樓上正上演著慘絕人寰的一幕。
樂燕這一走就是五十多天,她先是去瞭另一個區,打聽到那裡有人出「貨」,瘋狂地「玩」瞭一段時間,花光瞭身上的錢。在毒品帶來的虛無縹緲的快感下,她忘記瞭傢中的兩個女兒。
錢花光瞭,樂燕又開始做起老本行——當「冰妹」,不久之後,她所在的城區的毒品圈子流傳著有這麼一個外號叫「174(公交車)」的瘋狂女人,每天從一張床爬到另一張床,就為瞭換幾口毒品吸。
有些「道友」知道樂燕傢裡的情況,見其長期不回傢,男友李文斌又被關進監獄,曾勸她回傢照顧一下孩子。但樂燕卻一臉淡定地說:「孩子好好的,在傢裡有人照顧」。
偶爾不吸毒的時候,樂燕也曾流竄到離泉水小區幾公裡的街道,輾轉網吧、足療房、賓館,如此近的距離,她從沒有回傢看過一下兩個女兒。甚至在此期間,她還像之前一樣,每隔一周找社區民警王平元要錢。

2013 年 6 月 8 日,樂燕在事發前最後一次找社區民警王平元要錢,當時正臨近端午節,王平元問她兩個女兒近況如何,並表示想去傢裡看看。樂燕找瞭一大堆理由婉拒後,就匆匆忙忙離開瞭。
在這段時間裡,樂燕也曾想過回傢看看,但隻要開始吸毒,這個念頭就馬上拋到九霄雲外,到後來就連「想」都沒有瞭,隨之而來的是,連續做噩夢,「夢見兩個女兒哭著叫媽媽。」
在後來的庭審過程中,樂燕講述瞭自己的一段經歷,某次去買零食的時候,不小心弄疼瞭店主人的女兒,本想抱起小女孩安慰一下,自己卻淚流滿面,她想起瞭傢裡兩個可憐的女兒。
樂燕本想表達自己並非鐵石心腸之人,但她似乎忘記自己此時已經離傢一個月瞭,3 歲的李夢雪和 1 歲的李彤早已死亡。更何況短暫的悲傷過後,她轉身又跑去吸毒、上網、玩賭博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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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 6 月 22 日,在監獄的李文斌算瞭一下日子,自己還有兩個月零幾天就能出獄,到時一定要帶著兩個女兒去吃一頓大餐,然後到遊樂場玩耍,彌補對她們的愧疚。
下午 1 點多,李文斌突然接到有人探望的通知,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親戚早就不跟自己來往,不可能跑來探望,而唯一牽掛他的外婆因年邁不可能跑來,樂燕就更不用說瞭,她沒有這份「情義」。
探望李文斌的人是他傢所在轄區派出所的一位副所長,對方告訴他兩個女兒「沒瞭」,但沒說具體死因。李文斌沒有嚎啕大哭,隻是在之後的幾天時間裡一直不吃不喝,「一閉上眼睛,就聽到大女兒喊爸爸,小女兒哭叫著拍門。」
隨後,南京市公安局和南京市檢察院陸續給李文斌發送瞭許多法律文書,在上面他看到瞭兩個女兒的死因,跟自己猜測的一樣,「因脫水、饑餓、疾病等因素衰竭死亡」。
此外,DNA 也顯示,大女兒李夢雪不是李文斌的親生女兒,二女兒李彤才是,他並沒有感到意外,隻是後悔,明知樂燕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自己還去犯事,導致兩個女兒活活餓死。
出獄後,李文斌去殯儀館看兩個女兒的遺體,負責查詢的工作人員驚訝地問他,「兩個孩子都是你的嗎?」李文斌默不作聲,他覺得自己沒勇氣,也沒臉回答這個問題。
在太平間的「無名屍」冷櫃前,戴著手套和口罩的工作人員拉開冷凍的抽屜,兩個紅色的包袱出現在眼前。包袱打開的一剎那,一股冰冷的氣味撲鼻而來。一隻又瘦又小的腳丫子露瞭出來,李文斌捂住眼睛跑瞭出去。
「太狠瞭……」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都聽到李文斌這句話,沒人知道他是在怪誰「太狠」,所有人隻看到這個 28 歲的男子在咬牙切齒地仰頭大叫,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在嘶吼。
3 年前,因毒品樂燕跑到李文斌傢裡,與他組成一個臨時傢庭,隨後發展成四口之傢。「房子不是傢,房子有瞭女人和孩子才叫傢」,李文斌很享受有傢的感覺,一度還想「改邪歸正」。

但毒品的誘惑實在太大,再加上身邊的樂燕又一直沒有停止吸食,李文斌的「改邪歸正」隻維持瞭一段時間,很快也重操舊業。於是,3 年後,毒品將他身邊的女人和孩子先後帶走,又變成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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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歲的李夢雪和 1 歲的李彤餓死事發後,立案調查的南京警方沒費什麼力氣就在離泉水小區不遠的一傢漢堡店抓到瞭樂燕,她當時正跟一位的「道友」邊聊天邊吃東西。
這位「道友」跟樂燕講:「我在網上看到新聞,說泉水社區一戶人傢兩個小孩餓死瞭,不會是你傢的吧。」樂燕還沒等他說完,當場哭出瞭聲。這時,警方正好趕瞭過來,將她抓捕歸案。
讓人吃驚的是,樂燕此時已經懷孕一個多月,這是她在離傢五十多天裡用身體換毒品的「傑作」,孩子的父親自然是不詳,這意味著對她未來的判決也會產生影響。根據法律規定,懷孕或正在哺乳期的女子,不得判處死刑。
2013 年 9 月 18 日,南京「餓死女童案」在南京市中院公開審理,樂燕在被告席上,首次面對憤怒的大眾,她保持瞭異乎尋常的平靜,直到審案人員將兩個女兒最後的慘狀照片塞到她手上,才爆發式地嚎哭起來。

最終,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因故意殺人罪,判處樂燕無期徒刑,這是對有身孕的她所適用的最高刑罰。樂燕沒有提起上訴,在最後陳述中,半文盲的她講一段頗讓人意外的話。
「一個從來沒得到過愛的人,怎麼給別人愛?我犯下的錯不可饒恕,我很想女兒,但不可能有後悔藥吃。國傢給我制裁,我要慢慢贖罪,我也很希望以後好好的做一個人。所有罪贖完瞭,做一個真正的人。」
庭審結束後,樂燕的辯護律師在接受記者采訪也說瞭一段讓人感觸很深的話:
「我的當事人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不是一個盡職盡責的母親,我最初也很不理解,當事人怎麼會這樣 ,但在知道她的經歷以後,變得逐漸可以理解瞭。
樂燕雖然年滿 22 歲,但她的社會經歷、傢庭教育,讓她的思維連一個未成年人都不如,她根本不會約束自己。她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這意味著社會對這個法律上不存在的人,提供不瞭基本的待遇和條件。
我問過當事人,你遇到難處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哪個人,你是可以信賴的,可以有求於他的?可以幫她的?她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沒有。她內心從不相信任何人,此前的生活隻有一個目的,及時行樂。
她跟我講過一件事,她有一次十七八歲的時候被綁架到南京東郊的紫金山,她一個人從山上跑下來,最後就待在玄武湖邊上過瞭一夜,沒有任何求救的行為。
她是一個被遺棄的人,她現在來遺棄瞭別人,遺棄瞭她的孩子。」
備案號:YXX1vrkpvwF8A1PQ0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