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雀


出自專欄《緣字訣:眼前人是心上月》

上一世,我進宮做瞭皇帝的女人,卻沒想到祁王蕭煜造反瞭。

他遣散後宮,隻強留下我這個最不起眼的昭儀。

人人都羨慕我這隻籠裡的金絲雀。

卻無人知曉,他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馮昭儀,當年你駕車碾斷我的手,可真疼啊。」

我費勁心思逃走,被他捉瞭回來,一條鐵鏈自琵琶骨透肩而過。

蕭煜虔誠地吻掉我臉上濺著的一滴血,語態親昵。

「阿鳶,你要去哪裡?」

01

一覺醒來,又回到及笄那年,入宮的聖旨沒等到,倒是迎來瞭一道賜婚的旨意。

這一回,賜婚的對象是……

祁王蕭煜。

洞房花燭夜,我坐在喜床上,靜靜地等待屬於自己的命運。

隱隱有賓客的吵鬧聲從前廳傳來,凝神去聽,可聽見有人在嘆祁王英雄難過美人關,居然用半塊虎符,向聖上求來馮傢么女為妻。

皇上收回兵權。

攝政王喜得愛妻。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瞭,隻是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的意見。

就像上一世入宮時一樣。

屋外喧囂漸漸消退,侍女悄悄退瞭出去,珠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有人進來瞭。

隔著蓋頭,我看到一雙軟底黑靴停留在三步外,我咬著唇,慢慢握緊瞭藏在袖子裡的剪刀。

這剪刀是準備用來自我瞭斷的,我還沒有不自量力到去刺殺蕭煜。

琵琶骨尚且隱隱作痛,我光是想起當時被鐵鏈貫穿的滋味,就快要坐不住跌下床去。

那黑靴在我身前停留半晌,好像終於看夠瞭,才又轉瞭個彎往小幾那邊去,再回來時,蓋頭毫無防備地被一下子掀開,一樣冰冷的物什被抵至唇邊。

視線驟然明朗,我被龍鳳燭跳動的火光閃瞭一下眼睛,才慢慢看清抵在我唇上的是什麼。

一盞金制酒杯。

裡頭盛著合巹酒。

新婚夜,夫妻同飲一巹,從此同甘共苦,患難與共。

這是一對夫妻往後幸福生活的開端。

可是我緊盯著握住酒杯的那隻手,心中卻浮現出深深的恐懼。

那隻手長年握劍,修長有力,原是生得極好看的,小指處卻從中截斷,隻留瞭半截尾指。讓人惋惜。

這便是蕭煜恨我的原因瞭。

我少時嬌縱,占著傢中在京城有幾分頭臉,言行無忌。

奴仆為哄我高興,帶著我在京中縱馬,不小心撞翻瞭一個乞丐。

他的腿被壓壞瞭,扯著馬奴不讓他走。

馬奴豈會怕一個乞丐呢,馬鞭往地上狠狠一抽,呵道:「滾開,哪裡來的叫花子,你知道馬車上坐著的是誰嗎?」

「不管是什麼貴人,傷瞭人,就要賠。」

「賠?我呸!不怕告訴你,裡頭坐著的,是馮府的小姐,還不快滾開,別臟瞭貴人的眼睛。」

我雖然嬌縱,卻又哪裡見過這種事,聽得馬奴自報瞭傢門,心裡更是七上八下,不敢露臉,隻坐在馬車裡,盡量放平聲音道:「好瞭,別鬧瞭,劉叔,你賠幾錠銀子給他。」

馬奴丟瞭銀子,罵瞭幾句,又一聲馬鞭響過,馬車掉瞭個頭,往來路回去。

圍觀的人漸漸多瞭起來,我壓不住心裡的慌張,掀開簾子朝背後看去,隻見一個小乞丐蜷縮在地,一隻手緊緊壓在另一隻手上。

我無意和他對視一眼,從此成為我一生夢魘。

小乞丐的眼中恨意分明,裡頭是深不見底的仇念,恨不得生食我血啖我肉。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兇的眼神,即便我打碎瞭禦賜的花瓶,阿爹也沒有用這種眼神兇過我。

那時慌張,竟也沒空想,明明壓壞的是腿,小乞丐為什麼按的是手呢。

直到後來,我被蕭煜囚起來,才曉得,馬奴那一鞭,竟生生斷瞭他的尾指。

誰又能想到,那個躺在街頭的小乞丐,數年後會成為權傾天下的攝政王。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世會變成嫁給蕭煜,年少輕狂犯下的過錯,要用兩輩子來償還。

我認命瞭。

「夫人不飲此酒麼?」

頭頂上方冷不丁傳來一道聲音,我汗毛倒豎,慢慢抬起頭來,去看我此生的夫君。

他那雙鳳目一如當年,隻是瞧不見那道徹骨的恨意瞭,攝政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乞丐,他喜怒不形於色,叫人看不出端倪。

暗紅色的酒,讓人覺得不祥。

像是彼時小乞丐捂著手,灑在地上的那些血。

酒盞又往我嘴邊送瞭送,那力道不容置疑,我垂下頭,就著蕭煜的手,飲盡杯中酒。

「既成夫妻,你袖中之物,想必可以取出來瞭。」

我心下一驚,未及作出反應,雙手便被擒住,蕭煜如探囊取物般,輕輕松松取出瞭那把剪刀。

「如此利器,夫人還是別用的好。」

剪刀在蕭煜手上利落地轉瞭個圈,再輕輕往上一挑,胸前一顆盤扣就被挑開。

第二顆……第三顆……

空氣無端曖昧,我緊緊抓著身下的被衾,就當我以為蕭煜要對我做什麼的時候,他的動作卻停瞭,嗓音低低的,今天晚上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馮鳶鳶,你很緊張麼?」

這一聲叫得我一時恍恍,不知身在何處。

上一世,宮變之時,蕭煜踢開鐘粹宮的大門,一劍砍翻兩個欲趁機作亂的散兵。

那時他臉上沾著血,逆光站著,如地獄修羅,看著躲在柱子背後的我,神情似笑非笑,說的也是這一番話。

「馮昭儀,你很緊張麼?」

緊張?

自然緊張。

要嫁給蕭煜,嚇都嚇死瞭。我逃過一回婚,連巷口都沒出,就被人抓瞭回來。

不是我馮傢的傢丁,而是蕭煜的手下,他早早派人守在我傢門外,日夜盯守。

一輩子、兩輩子,蕭煜為瞭斷指之仇,佈下天羅地網。

我無處可逃,上輩子的經驗告訴我,順從他,日子會好過一些,於是我盡量鼓起勇氣望著他的眼睛,老老實實答道:「對,緊張。」

可惜還沒來得及揣摩他發出的那聲輕笑是什麼意思,就被他一把蒙住瞭眼睛。

下一秒,肩頭一涼。

唇上又滾燙。

眼睛被他遮著光,黑沉沉一片裡,隻聽他道:「那你緊張得太早瞭些。」

若是忽略身上的疼痛,蕭煜這一聲幾乎算得上溫柔。

他這樣恨我,定然想盡法折磨,我被他弄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新仇舊恨疊在一起,我忽然委屈得大哭,淚珠爭先恐後滾出來,浸得他掌心濕糯一片。

憑什麼呢?

又不是我壓壞他的腿。

又不是我鞭斷他的尾指。

他蕭煜做瞭攝政王何其威風,不去尋那個馬奴,也不去尋那匹馬,偏生囚瞭我,一輩子兩輩子,盡數搭在他身上。

我明明……明明賠過他銀子瞭。

大不瞭,我再賠他一根手指。

我咬自己咬得那樣狠,漸漸有血腥味從嘴裡湧出,蕭煜皺瞭眉,捏緊我下頜,強行把我的手背從牙縫裡抓出來。

「你幹什麼?這隻手不想要瞭?」

「我疼」,我哭道,「大人,我疼。」

他的動作一頓:「哪裡?」

「琵琶骨、琵琶骨疼……」

那麼長的一根鐵鏈透肩而過,稍微動一動,鐵鏈就嘩啦啦響,疼得我生不如死。

昏昏沉沉裡,聽得蕭煜嘆瞭口氣,他低低斥道:「胡說八道。」

復將他自己的手背伸過來:「咬這個。」

我怎麼敢咬他,一把推開,死死封住唇,不再說話,朦朧中,又覺得他的動作輕柔許多,好像沒那麼難以忍受瞭。

睡到半夜,我被身上的酸痛喚醒,睜眼一瞧,龍鳳燭還沒有熄,大紅幔帳低垂,織金絲嫁衣散亂在地,更遠處,躺著那把剪刀,靜靜泛著幽光。

倘若我能悄悄拾起來,或許能將其插進蕭煜的胸膛。

屆時噩夢結束,他再也威脅不到我。

我這麼想著,也這麼做瞭。

鬼迷心竅,又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剪刀高高舉起,對準蕭煜胸膛,他睡得很沉,毫無防備,濃密纖長的睫毛被燭火映著,在鼻梁上投下兩片陰影。

我跪坐在蕭煜身側,屏息看瞭半天,比劃再三,又覺得下不瞭手。

我不是殺人的料。

殺人需要怎樣的技巧,我全然不知。

就在想要放棄時,一股力道突然緊緊攥住我的手腕,我吃瞭痛,驚呼出聲,剪刀一時握不住,跌落到地磚上,發出「鏘」的一聲。。

蕭煜的聲音極淡,比月色還涼上三分。

「為什麼想殺我?嫁給我不好麼,馮鳶鳶?」

人贓俱獲,這回便是巧舌如簧也逃不掉瞭。

渾身血液冰涼,上下齒控制不住打顫,我狠狠在唇上咬瞭一下,直至血液湧出,才堪堪止住懼怕到極點的寒顫。

前世也有人刺殺蕭煜來著,那是皇上派去的刺客,沒能得手,被蕭煜抓住,隱忍不發。後來在某次宮宴上,蕭煜當著六宮妃嬪的面,為皇上盛上賀禮,錦盒打開來,裡頭是一面鼓,上繪龍鳳呈祥。

當時蕭煜慢條斯理道:「這鼓由西域進貢,乃是人皮所制,珍貴無比。」

那面鼓好生精致,皇上的臉色卻青瞭又白,最後勉強笑道:「愛卿有心瞭。」

過瞭許久我才知曉,那龍鳳呈祥上的祥雲,其實是刺客手臂上的雲紋刺青。

那個刺客……正是西域人。

修長的手指撩開烏發,輕輕貼到我的後頸上,一下下順著,皮肉相接處摩挲發燙,不消懷疑,隻要我答錯瞭,頃刻就會被折斷頸骨。

我不敢抬頭,垂眼數著被衾上的花團,細細答道:「能嫁與大人為妻,是妾身的福分。」

蕭煜「哼」瞭一聲,不置可否,放開我,屈膝撈起地上那把剪刀,走到燭臺處,閑閑地撥弄瞭一下燈芯。

我正暗自揣測他會如何處置我剛剛想要殺他的舉動,隻聽他沒頭沒尾地問:「想養鳥嗎?」

「什麼?」

「嘖,雲雀,想養嗎?」他放下剪刀望著我,鴉羽似的眼睫扇動,壓下眉間一點不耐。

籠中雀,我並不喜歡。

「隻要是大人所賜,妾身都覺得歡喜。」

窗外傳來三兩聲蟲鳴,窸窸窣窣,約莫是蚱蜢在草叢跳動。

我一顆心也在室內陡然沉寂下來氣壓裡顫瞭兩下。

蕭煜抿著唇走過來,俯身挑起我下頜,強迫我與他平視。

「一口一句大人,馮鳶鳶,我是你夫君。」

夫君……

舌尖滾瞭兩滾,到底沒吐出那兩個字。

他的手又緊瞭些,拇指指腹抵在我唇珠上被咬破的地方,泄憤似的碾過:「要麼不說,說瞭又是違心的話。」

不說也錯,說瞭也錯,我索性噤瞭聲,別過眼去,望向桌上的龍鳳雙燭。

燈芯剛被他剪過,燃得更明瞭,一滴蠟油滾下來,沾在燈壁上,欲落不落,片刻後凝固在那裡,徹徹底底變成一顆朱砂痣。

我後知後覺深切地意識到,這就是我馮鳶鳶今生的洞房花燭夜瞭。

鐵鏈都穿得,一聲「夫君」又有什麼叫不得。

倘若說兩句軟話,就能讓自己過得好些。

「夫君……」

不情不願念出那兩個字,我瞧見蕭煜微微瞇起瞭眼,半晌放開我道:「睡吧。」

可是我睡不著。

上輩子我做昭儀的時候,也侍寢過,皇上被西北政務惹得煩心,隨手翻瞭我的牌子,雲雨後,誇瞭一句溫順。

我曾以為得瞭雨露,從此也算是在皇上眼前露過臉的人,滿心盤算著以後聖眷優隆,能在聖上面前為傢裡說上幾句話。

不曉得君恩難測,一直到蕭煜造反上位,我也再沒有侍過寢。

前一世是在朱墻裡過的,這一世又嫁瞭蕭煜。

和蕭煜睡在一處,我睡不安生,緊緊貼著墻根,覺得自己還躺在鐘粹宮那張雕花大床上,被鐵鎖綁著,動不得,一動就疼。

朦朧裡被人從身後一攬,後背觸碰到一片沸騰灼熱,暖得很,把鐵鏈和墻根的寒意驅散出去,翻瞭個身,把火爐揣在懷裡,這下舒坦瞭,終於安生睡去。

02

折騰半宿,醒得還是早。

祁王府裡沒有公婆要孝順,隻有一個夫君需要我伺候,蕭煜還在睡。

不曉得什麼時辰瞭,屋子裡仍舊很黑,厚厚的幔帳一層疊一層,透不進半點光。

橫豎睡不著,我縮在被子裡將衣裳套好,繞過蕭煜,趿瞭鞋,來到窗邊,輕手輕腳掀起簾子一角。

一道利劍般的亮光霎時劃進屋內,我手忙腳亂地放下簾子,再回頭,看到蕭煜已經睜開瞭眼睛。

他定定瞧瞭我好一會,然後抬手遮面,意味不明地嘆瞭一聲,而後喚道:「過來。」

我依言過去,在床邊站定,不想被他用瞭巧勁一拉,整個人就跌進榻上,膝蓋壓上他的腿,慌亂中努力想撐起來,就感覺一隻手扣在瞭我後腦上,順著發絲,一下下往下梳。

手底下,胸膛傳來細密的震動,蕭煜嗓音啞得很:「本王夢見你……」

我凝神聽著,他又不說瞭,指尖在如瀑的頭發上又順瞭幾下,話音轉過彎來,說道:「睡不著就起來吧,我府裡的廚子還不錯,早膳都備下瞭,你去瞧瞧,有什麼愛吃的。」

我雲裡霧裡地站起來,見他又重新閉上眼睛,不敢再多說,穿好鞋子出瞭裡間。

到瞭外間一搖鈴,丫鬟魚貫而入,房門打開,明晃晃的日光傾瀉滿地,太陽掛在東頭,照得人眼花。

除瞭我自己帶來的陪嫁丫鬟,管傢又撥瞭十六個丫鬟給我,排場這樣大,遠勝宮中。

為首的孫姑姑瞧出我局促,溫言讓人都退下,隻留下兩個手腳輕快的為我梳洗。

頭發盡數高高梳成髻,插上金簪,眉毛描成柳葉,眼角點瞭一顆痣。

鮫紗織成的留仙裙,輕薄如水,行走間流光宛轉,像穿瞭一身粼粼的波光,一件可值千金。前世,我隻見宮裡最得寵跋扈的麗貴妃穿過。

我看著銅鏡裡的妙人眼波橫似秋水,捏緊瞭帕子,有些不安。

「夫人可是覺得哪裡不妥?」

「孫姑姑,這樣打扮是否太過?」

「夫人覺得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隻是太絢麗奪目瞭,不像正經王妃,倒像個得寵的寵妃,我現在的處境,還是低調些好。

「好看還不好麼?」孫姑姑俯身為我戴上兩粒紅寶石耳墜,柔聲道,「夫人容貌傾城,正要好好打扮。夫人還未入府,王爺就下令給夫人裁衣瞭,奴婢跟瞭王爺這些年,還未見他對誰這樣上心過。」

上心?

他這樣恨我,如何能不上心?

衣袍遮掩下露不出來的地方,全是青紫,我抿瞭嘴,沒有接話。

蕭煜沒有同我一起用早膳,內堂漆黑的梨木桌上盛瞭十數種小食,我暗嘆祁王府奢華。細細再看,這些小食不全是京中口味,有清淡有酸辣,倒像是從天南地北費瞭心一一搜羅來的,其中一道百花酥深得我心,卻也不敢多吃,用瞭兩塊就停下筷來。

拿不準蕭煜是否起來瞭,我沒敢回房打擾,在後花園足足轉瞭兩圈才回去。蕭煜正站在回廊底下,拿瞭草根漫不經心地逗弄籠子裡一隻金絲雀。

金絲雀在籠裡上躥下跳,伸長瞭脖子想去啄他,不防一嘴啄在蕭煜戴著的碧璽扳指上,頓時聒噪起來,把渾身羽毛鼓得倒豎,活像一隻帶刺的圓球。

他唇邊勾起一抹笑,神情繾綣,不像在逗弄玩物,倒像是瞧見情人做瞭什麼得趣的事。餘光裡瞥見我,眉目又冷下來,往籠子裡撒下一把米,不說話,背起手進瞭屋。

我不曉得哪裡做得不好又惹到這尊大佛,提瞭裙擺追進去,見他已在桌邊坐下。立時有下人進來斟茶,順帶送進來幾碟點心,其中最奪目一盤,赫然是適才我覺得不錯的百花酥。

蕭煜用茶蓋不緊不慢地撇著茶沫,懶懶散散道:「祁王府倒也不至於落魄到叫人吃不飽,你過來,陪本王用膳。」

若是我會做那討人喜歡的金絲雀,上輩子就不至於到皇帝退位都是默默無聞不得寵的昭儀。

前世幾番變故沒有教會我世故圓滑,隻教會我伏低做小,在蕭煜面前,眼觀鼻口觀心,連呼吸也要放輕。

蕭煜用的是一盞雪梨銀耳,晶瑩剔透,素白勺子碰在瓷碗邊,發出清脆的響。眼神落在我身上,又像是透過我在看什麼,目光又遠又幽深。

我下意識地躲開這目光,用帕子包瞭百花酥用手拿著吃。玫瑰混著梔子的香氣散開在舌尖,兩塊下肚,蕭煜道:「再吃一塊。」

其實我已經吃得差不多瞭,不敢違逆他,硬著頭皮又拿起一塊,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抿,磨瞭半晌,聽他笑瞭一聲,終於大發慈悲:「吃不下就放著吧。」

放下酥餅,一盞熱茶便遞瞭過來,我略抬起頭,瞧見他自己那碗雪梨銀耳羹幾乎沒怎麼動過,再一轉視線,撞進他的眼。

他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平白無故地,我卻覺得他有些高興。

攝政王忙得很,休沐在傢,也有海量的文書要批。沒有坐多大會兒,蕭煜就起身往書房去瞭。

我獨自留在偌大的房間內,有一點空蕩的不安。

窗外傳來鳥鳴,勾出頭去看,是方才那隻金絲雀,非常漂亮的明黃色,對花蓬頭,鳴聲婉轉,蕭煜貼身的侍從臨風正在給它換水。

前世我也見過臨風,那時他跟在蕭煜身邊,身上配著刀,是個神氣的小將軍。

這一世見面的時間早些,他身形瘦削,尚是個剛剛長成的少年。

比之孫姑姑的沉穩,臨風行事,帶著少年人獨有的跳脫,隔著長廊,遠遠地,中氣十足喚瞭一聲:「王妃。」

待我走過去,他已經關好籠子,金絲雀正就水梳洗,幾片尾羽打著旋兒飄下來,被我抬手接住。

臨風說這隻鳥是蕭煜的心頭好,養瞭好幾年瞭,一般下人不讓碰,寶貝得緊。

仿佛是為瞭應和他這句「寶貝得緊」,那金絲雀抬起胸脯一抖,水花四濺,從它羽毛上滾落下來,臨風連忙站到我前面,揮袖去擋,弄瞭一身狼狽。

他拍凈衣裳上沾的水,面上有些尷尬,嘟囔瞭一句「小祖宗,脾氣這樣大」,又回過頭來問:「王妃以前也養過鳥嗎?」

我正要答他沒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來。

確實是養過的,那是隻雲雀。

彼時我被囚禁在鐘粹宮裡,蕭煜不準人探視,隻有一隻雲雀,每日會到我這裡做客。

最初我並不在意這隻棕褐色的小傢夥,隻是會省下飯食,灑在床尾下面的石板上,日子久瞭,倒也相處出感情來,時常對著它說幾句心裡話。

不曉得為什麼,後來它不再來瞭,或許是找到瞭更好的新傢吧,隻留下我一個人數那些曬幹瞭的米粒。

回憶到這裡,我心念急轉,重新記起一事。

昨夜,蕭煜問我:「雲雀,想養嗎?」

他為何無緣無故地問我?

為什麼不是百靈、金翅、畫眉這類嬌貴慣見的鳥?

偏偏是一隻雲雀?

難道……難道蕭煜同我一樣,也是重新活過來的?

不可能……不可能!

這太荒謬瞭!

「王妃,王妃?」

臨風的喚聲重新把我拉回現實,我驚覺手裡的帕子已經被冷汗浸透瞭。

我勉強笑笑,與他道:「許是曬瞭會太陽中瞭暑氣,我回房歇歇就好。」

回房不過坐瞭小半個時辰,事情還沒想透,外面就吵吵嚷嚷來瞭一群人,說是王爺怕王妃剛來孤寂,特地讓人搭瞭戲臺子,看看有沒有王妃想看的戲。

除此之外,還備瞭歌舞和雜耍,上京城最好的樂姬、舞姬都在外面候著,隻等王妃傳召。

孫姑姑笑得柔柔的,話裡話外,都在誇蕭煜對我好。滿屋的侍女雖不說話,但面上都暗暗含瞭期盼,我瞧得出,府裡規矩極嚴,像這樣熱鬧一回,平時應該是很難的。

既然戲臺子都搭好瞭,我點瞭一出《瑤臺》,讓想看的都去看,丫鬟們高興壞瞭,連帶我瞧著也高興。

晚上,蕭煜進屋的時候我睡著瞭,本來是要等他的,翻著書,不知不覺就睡瞭過去,隻留下一盞燈燃在金絲楠木桌上,照亮暗夜一角。

迷迷糊糊地感覺床榻微微陷下去一點,我從夢裡醒來,發現是蕭煜,他應該是剛剛沐浴過,頭發上還帶著未幹的潮氣。

我暈乎乎地看他捏住被角,往我肩上拉瞭拉,又隨手抽走那本翻亂的書,一頁紙被我在夢中壓出個折來,被他慢慢捻平瞭,放在旁邊桌上。

呆瞭半晌,我驟然驚醒,下意識地就往床裡躲,又覺得不對,準備爬起身來行禮,被他一把摁在我肩上,重新把我整個人塞回瞭被窩。

蕭煜的眸色漆黑深不見底,燭火照耀下,襯得他臉色蒼白,身體不太好的樣子。我疑心自己看錯瞭,使勁一眨眼,再望過去,又見他面色如常,依舊是那個氣勢迫人的攝政王。

被子掀開,蕭煜躺進來,半靠在床頭,捻起我的一縷青絲纏繞在指尖。

我莫名地想起一句詩來: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又覺得可笑。

我和蕭煜,怎麼會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蕭煜把玩瞭一會,把那些發絲解開,嗓音沉沉地響起來:「見著我就躲,你很怕我嗎?」

我覺得他這話問得好生多餘,憑誰被拆瞭琵琶骨,能不怕呢?

但他畢竟問瞭,我斟酌著開口回答:「夫君英勇神武,權傾天下,妾身仰慕,自然敬……」

怕。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的唇毫無防備地貼下來,我睜大瞭眼睛去瞪他,唇角卻被人狠狠咬瞭一下,那架勢分明在說:專心一點。

喘息未定,身體驀然騰空,我被蕭煜抱到瞭腿上,他把我散亂的發順朝一邊,傾身下來,在我耳旁一字一頓,像立下誓言:「不準怕,你是要和我白頭偕老的,馮鳶鳶。」

滾燙體溫源源不斷從他身上遞過來,明明是面對面的相擁,靠得太近,我卻看不見他的神情,隻看見昨日在墻上貼的一個大紅喜字。

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恍然,如同嗜血夢境,不曉得究竟踏到哪一步是深淵。我心裡的疑惑更深,蕭煜前後判若兩人,他究竟是不是上一世那個人。

就這麼抱瞭一會,我以為又要像昨夜那樣瞭,沒想到蕭煜卻把我放瞭下來,示意我睡覺。

就這麼簡單?

我眨瞭眼,有些難以置信。

他微微笑起來,神色很柔和,問道:「你不是困麼?」

折騰這麼一糟,再多的困意也醒瞭,既然他這樣說,我自然求之不得,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就閉上眼睛。

卻沒想到一雙手鉗在我身上,卡著我肩,硬生生將我扳正回來,又轉成面朝他的姿勢。

蕭煜挑起一邊眉梢:「朝這邊睡。」

不要。

我鼓起勇氣道:「妾身自幼習慣朝那邊睡。」

「是麼……那好。」

我以為他同意瞭,沒想到一陣天旋地轉,後背再落回床上,我已經睡到床外側,和蕭煜原本的位置掉瞭個個兒,就著剛來側身的姿勢,又變回面對面。

蕭煜志得意滿,在床板上輕叩兩下,又理瞭理弄亂的劉海,在我額間印下一吻,給今晚的睡姿拍板釘釘。

「依你的習慣來,睡吧。」

翌日,我醒來時,日光正透過窗欞上的菱花格子投到錦被上,暑氣還未盛,正是一天中最清爽的時辰,空氣裡一點暗香浮動,大抵是院子裡那株白蘭開瞭,蕭煜已經不知所終。

我抱著被子在晨曦的微光中坐瞭一會,記起明天是回門的日子。

一入宮門深似海,當昭儀是沒有回門這個說法的,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嫁人後回娘傢。

蕭煜跋扈,我阿爹是保皇派,二人歷來政見不和,大婚那日,當著滿堂賓客的面,他們客套寒暄,倒也算和氣,隻是不知道明日會是怎樣一番劍拔弩張的氣氛。

孫姑姑又是給我好一通打扮,眉黛青顰,貼金飾,點花鈿,一抹斜紅傍臉斜。

前世吃過太多苦,我其實是不習慣這樣明艷的妝容,孫姑姑尤嫌不夠,絳色口脂在芙蓉花瓣上暈開瞭,再一點點染到我唇上。

用她的話說,女人傢韶華易逝,正是該打扮的年紀,想想也對,世上又有幾人能同我一般,得上蒼庇佑獨活兩世,也就隨她去瞭。

梳完發髻,蕭煜身影出現在銅鏡中,俯身下來,在我耳後簪下一朵絹花,霽藍色流蘇垂在臉頰旁,搖搖晃晃,瞧著與他這身石青色常服是一對。

早膳依舊是天南地北滿滿一桌,蕭煜一面聽管傢稟報府裡的事,一面用一盞花生酪。

這些事跟我沒甚關系,胡亂聽著,謹記食不言的規矩,隻管埋頭對付自己的那碗燕窩,吃到一半,一碟荷花酥被推至我面前,抬眼看去,蕭煜正頷首望著我。

管傢的匯報不曉得什麼時候停瞭,正躬身站在一旁等主子拿主意。有瞭昨日的教訓,我自覺夾瞭一塊荷花酥,蕭煜這才側眸去答管傢。

到這時我後知後覺地想起,既然做瞭王妃,府裡管傢、上下打點,應該是我的分內事,剛剛管傢來稟,卻也是對著蕭煜這個真主子,我自然沒有不知好歹到覺得能去插手他蕭煜府邸的事。

待用完膳,蕭煜說帶我去個地方,他負手走在前,我在後頭跟著,在曲折回廊行瞭小半炷香時間,一扇朱門隱隱約約顯露出來。

前世的經歷又浮上心頭,對未知的恐懼逐漸蠶食理智。

朱門打開,該不會是滿墻刑具吧。

想到這裡,我腳下打瞭個踉蹌,蕭煜跟身後長瞭眼睛似的,及時扶住瞭,輕嘖一聲,像是在埋怨我一條大平路也能摔。

我被他這聲不滿嚇得又是一跳,掙脫他的手,乖覺地站到一邊,餘光裡察覺他又有些不高興:

「夫人這是?」

我怕……我怕你又想拆我琵琶骨……

「妾身、妾身身體不適,想回去歇歇。」

「哦,身體不適,走不動瞭?」

我忙不迭地點點頭,期盼他放我回去。

沒想到身體驀然騰空,我被他打橫抱瞭起來。

這青天白日的,我又怕又羞,兩頰染上緋紅,掙紮兩下,他卻雙臂一收,抱得更緊瞭,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平穩有力的心跳。

左不過幾步路的事,就這麼鬧騰著行至朱紅大門,大門緩慢拉開,裡頭是並排立著的木架子,上頭整整齊齊地放著些錦盒,另有字畫卷軸放在綢佈上,一眼望不到頭。

原來這是祁王府的庫房。

蕭煜終於將我放下來,偏頭睨著我,似笑非笑:「明天回門,去看看你雙親喜歡什麼。」

03

幾天沒回傢,閨房依舊一塵不染,一切都是我未出閣的樣子。

出嫁那日匆匆忙忙,我慣用的一把牛角梳不慎摔落在地,斷成兩截。如今被工匠修復好瞭,好端端地放在梳妝臺上。

半生飄搖,隻有傢是港灣。我拿起完好如初的梳子在發上梳瞭兩下,眼淚情不自禁就湧出瞭眼眶。

阿娘的懷抱還是那麼柔軟溫暖,我抱著她哭瞭好一場,這才說起體己話來。

阿娘一面用香粉給我遮紅腫的眼眶,一面溫聲詢問夫君待我如何。

蕭煜待我……真要論起來,這一世其實也沒什麼不好,連我要殺他,他也沒有深究,可我深知他是那種會微笑著擰斷別人脖頸的人。但這些事,說出來平白讓阿娘擔心,我也不知如何說出那些前世的記憶。

想到這裡我含糊答道:「談不上好壞,還行罷。」

「祁王權柄重,行事做派又強硬,這樁婚事,為娘其實是一百個不情願的。娘本來也替你相看瞭幾個門當戶對的公子,誰承想祁王居然到陛下聖前求瞭婚,聖令難為啊……外面都說馮氏女高嫁,什麼高不高嫁的,馮傢並不想攀這門權貴,夫傢強勢,能有幾個女子討得瞭好去?隻要是真心對你的,就是嫁個平頭書生又如何?好在你嫁過去,沒有婆母要服侍,也算清閑,娘隻盼你夫妻和睦,事事順心,莫要受瞭欺負。」

隨即阿娘提起今日回門,眾目睽睽下,蕭煜親自將我抱下馬車,席間為我佈菜,絲毫沒有架子,極體貼的樣子。對馮府的人,雖談不上熱絡,倒也還算客氣有禮。

她曉得我逃過婚,心裡頭不喜歡這門婚事,可是木已成舟,隻有心裡想開瞭,日子才能好過,當下給蕭煜說瞭不少好話,又絮叨半天,講瞭些夫妻相處之道,什麼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雲雲。

我悶頭聽著,等阿娘說倦瞭,才遞上熱茶去給她潤嗓。茶是花茶,我特意用窗外新開的白蘭曬瞭帶回來的。

阿娘喝瞭幾口,眉心稍展,我瞧著時候差不多瞭,輕聲問道:「娘,您這裡……有沒有避子丸?」

茶盞砰的一聲摔在桌上,娘親眉心擰得比剛剛還緊,她氣道:「你!娘剛剛說的,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你還年輕,不曉得子嗣對一個女人多麼重要!。」

我曉得,我自然曉得。

可我不想和蕭煜有子嗣。

我重生回來時忙著逃婚,嫁過去後祁王府裡四周又都是蕭煜的眼線,這種事情,想來想去,也隻能找阿娘幫忙瞭。

也顧不得她氣不氣,我走過去,把頭放枕在娘膝上,抱住她的腿,像兒時撒嬌一般:「娘……您給我吧。」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阿娘長嘆一聲,俯身摟住我道:「罷瞭……鳶兒,你已經長大瞭,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吧。」

回娘傢,來的時候滿心歡喜,走的時候萬般不舍。花園裡的秋千還沒來得及蕩幾下,日頭就已偏西。

回去的路上我與蕭煜共乘一車,四下無人,他坐得近,一抬手就捏住我的下頜,食指蹭過眼瞼,半明半暗的光線裡,我瞧見他喉結動瞭一下,然後便聽得他道:「眼圈還是紅的,嫁給我,就那麼委屈?」

他總是愛問這些問題。

我正要答他,忽聞烈馬嘶鳴,馬車沒有預兆地停下,我沒有準備,被突如其來的慣性甩出去,被蕭煜接個正著,一頭紮進瞭他的懷裡。

四周縈繞著淡淡的冷松香,他懷裡悶悶的,我感覺自己有點缺氧。

外面漸有人聲喧鬧,爭執的聲音逐漸大瞭起來,我輕輕掀起一點簾子,瞧見一名稚童蜷著身子,滾在馬蹄之下,車夫正在與人爭辯什麼。

這一幕與多年前那一出何其相似,我下意識地朝蕭煜看去,但見他抿著唇,放開我,一撩衣擺下瞭馬車。

我急急追出去,蕭煜已經從馬蹄底下將那小孩抱瞭出來,蹙著眉去摸他身上的骨頭,看看有沒有斷的。

檢查沒問題後,他把稚童遞到瞭我懷裡,轉過頭去問車夫經過。

這孩子剛剛估計嚇壞瞭,趴在我懷裡,被我顛著哄瞭兩下,這才後知後覺地大哭起來。

車夫擦瞭一把腦門上的汗,小聲解釋說這孩子是突然從街邊躥出來的,驚瞭馬,這才差點出事。

幼童雖萬幸沒受傷,但到底受瞭驚,蕭煜吩咐帶他去醫館看看,正說著,一個婦人撥開人群,嘴裡叫著「兒呀」,急切地撲瞭上來,看樣子,就是這孩子的娘親瞭。

我正準備把孩子遞給她,忽見蕭煜面色一凜,搶身擋在我前面,然後一道銀光閃過,血色就從他衣襟蔓延出來。

那婦人竟然是帶著匕首來行刺的。

圍觀人群開始驚呼,不曉得從哪裡跑出來許多暗衛把那婦人和稚童控制起來,到處都鬧哄哄的,我被人塞回瞭馬車,蕭煜坐在我旁邊,同我道:「沒事瞭,不怕。」

鮮血從他捂著傷口的指縫不斷滴落下,我猶豫瞭一會兒,撕下一片幹凈內襯,上前去替他壓住刀傷。

他微微頷首:「多謝。」

「我該謝你才對,若不是你,我……」

「你我之間,不必講這些。」

我忍不住脫口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我擋刀?

你明明應該恨我,娶我進來,變著法地折磨才對。

我也應該俱你、怕你、恨你。

這才是我們倆的相處之道,不是嗎?

蕭煜將身體靠在車壁上,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失瞭血,更顯蒼白,晦朔天色下,像是從幽冥爬上來的修羅。

他沉默瞭好一會,我都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瞭,他卻突然喃喃地開瞭口,語調緩慢低沉,簡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因為你是我的妻。」

王爺出去一趟卻帶著傷回來,消息早傳回瞭王府,我們到的時候,臨風已經帶著大夫守在瞭門口。

蕭煜下車時,傾身替我扶正瞭發髻上的絹花:「早些睡,今晚我歇在客房。」

他這廂雲淡風輕,臨風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立時把蕭煜敲昏瞭帶走。

孫姑姑燒瞭熱水,浴桶裡,一絲絲殷紅蕩開,混在玫瑰花瓣中,像褪瞭色的墨,朦朧水汽中我瞧瞭半天,意識到那是蕭煜沾在我身上的血。

那一刀是沖我來的,為什麼會有人想殺我?莫不是想殺蕭煜,卻殺錯人瞭?

嫁過來後第一個蕭煜不在的夜,本該是難得的好眠,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推開窗去,月亮掛在天上,圓若銀盤。

如此挨到天明,我早早起來,去瞭廚房,問主廚大娘蕭煜素日喜歡什麼口味,大娘說主子的喜好,下人是不敢揣測的。我索性甜粥咸粥各做一份,雞絲細細切碎,放在小火上慢慢地燉,又熬化冰糖,用來做銀耳羹。

大娘是個熱心腸,一面幫我調火候,一面笑道:「王妃這個樣子,和王爺好生相像呢。」

我不明所以,她解釋道:「王爺事情多,府裡以前飲食並不精細,直到王妃進府前,王爺才下令去各地搜羅瞭好些小食,不曉得王妃愛吃什麼,就讓我們每頓都多備幾種。」

我握勺的手一頓,是麼……我還以為祁王府素來鋪張,原來竟是這樣?

04

我熬好粥去客房的時候,臨風正抱著劍守在房門口,一縷短發不安分地從額前翹起,一夜沒睡的樣子。

我啟開食盒,遞瞭一碟酥餅過去,少年擺擺手,說這是大人的早飯,我莞爾一笑:「無妨,我這裡多的是。」

屋子裡燃著凝神的香料,蕭煜半倚在榻上,衣袍半披在身上,腰腹處纏著一圈繃帶,血已經止住瞭。

我頓瞭一下,把兩碗粥依次盛出來,問他想用哪個。

「都是你做的麼?」

「不知曉夫君的胃口,就都做瞭些。」

他微微一晌:「咸的吧。」

我端瞭肉粥過去,蕭煜卻沒有半點要接的樣子,屈腿略直起身,往床裡挪瞭挪,示意我一起坐上來,總歸是為瞭救我而受的傷,我也不好說什麼。

動作太親昵,初時我不太適應,但蕭煜吃得安靜規矩,喂瞭一會,我也就慢慢放下心來,一勺勺吹冷瞭遞過去。

「你的傷……」

「無妨。」

一道日光照進來,打在蕭煜鼻梁上,他本來就失血蒼白,日光照耀下,竟然顯得透明,原先那種他身體不太好的感覺又自我心頭縈繞。

「疼麼?」

他搖搖頭,唇角勾起個弧度,仿佛這隻是不值一提的小傷而已。

蕭煜出身軍營,我見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不計其數,這對於他來說,或許隻能算皮外傷而已。

我想起透骨而過的鐵鏈,又看他手上缺失的小指,心裡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下意識地用勺子在碗裡攪動起來。

前世我知道得太晚,已經和他結下解不開的梁子,今世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解開這個死結。

他的斷指是一世之痛,他不提,我也拿不準應不應該主動提。

喂完一碗粥,蕭煜又撐著下頜看我用那份剩下的甜粥,銀耳滑嫩,蓮子軟糯,我向來喜甜,正吃著,忽聽得他道:「我還沒嘗過,夫人熬的甜羹是何滋味?」

我忙站起來,換瞭勺子,要去喂他,他這時卻不願意起身瞭,挑著眉道:「再過來些。」

我依然去做,不防他突然仰身勾住我脖子,在我唇上碰瞭一下。

蕭煜的氣息滾燙而炙熱,我手忙腳亂地想要推開他,餘光卻見他腰腹處的繃帶有血色漫出,這下我更慌亂瞭,一時推得重瞭些,聽見他低低悶哼一聲,繼而放開瞭我。

「你、你沒事吧,我去叫大夫!」

蕭煜閉著眼,臉上有痛色,我急得跺腳,一扭身,準備去喚外面的臨風,手腕卻被人從後面拽住瞭,用瞭巧勁一拉,整個人就輕輕巧巧跌進瞭一片暖爐中。

蕭煜眼中含著促狹笑意,他把下巴擱在我肩上,用隻有我聽得到的聲音低低道:「甜羹味道不錯。」

心裡像是打翻瞭一碗酸梅湯,什麼酸酸甜甜的東西乘著氣泡膨脹開,又被理智壓下去,我紅著臉站起來,清瞭清嗓,故作鎮定道:「既然用過膳瞭,那大人好好歇息。」

「又叫錯瞭。」

我臉上紅霞更甚,說出來的聲音如蚊子喃喃:「夫、君……」

蕭煜這才點點頭,松瞭手,我飛一般躥出房門,仿佛身後有惡鬼在追。

門外的臨風已經吃完酥餅,正蹲在房頂上曬太陽,聽得動靜,從房梁上倒吊下來,馬尾搖搖晃晃,疑惑地眨瞭眨眼。

蕭煜懶懶散散的聲音從屋裡傳來:「臨風,送送王妃。」

那個行刺的婦人,我再也沒見過她,我問蕭煜時,本來好心情逗弄金絲雀的人,周身突然冷下來,折瞭逗鳥的草根,陰沉沉道:「她惹瞭不該惹的人。」

我最怕蕭煜冷臉,那婦人到底是刺殺我還是刺殺他的問題終究沒問出口。

至於那個孩子,聽臨風說,原本是個流浪的乞兒,被婦人收買利用,那晚在路邊候著,隻等沖撞祁王府上的馬車,蕭煜倒也沒有為難他,給足銀錢送到寺廟裡托僧人撫養瞭。

攝政王大婚,本有五日休沐,如今受瞭傷,蕭煜又理所應當地休瞭半月,皇上派人來探視過幾回,他都裝作重傷下不瞭地的樣子。

朝堂紛爭這些事情我不大懂,但我總想起上一世,皇帝被逼退位,下詔書讓賢。

蕭煜從來不在我面前講政事,我也不敢過問他的大計,我二人心照不宣相處,倒是難能可貴的和平。

七月過半,暑氣日甚一日,這就顯現出之前鮫紗織裙的好來,冰絲一般,貼在肌膚上,山泉水樣的涼。

我執扇坐在月季花墻邊的秋千上,一時蕩得高瞭著,一隻繡鞋從半空跌下去,又被來人彎腰拾起。

蕭煜剛下朝,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腰間朱紅白玉帶,袖口處鑲金線祥雲,半蹲下去,我隻看得見他發間的玉冠和和卷翹的眼睫。

掉瞭鞋的腳被人握住,我下意識地要藏,腳踝被人不輕不重地捏瞭一把:「聽話。」

蕭煜站起身,又隨手摘下一朵粉花別在我衣襟盤扣上,影子攏下來,擋住刺目陽光,隻剩下清清澈澈湛藍的天。

他說:「明天陪我進宮一趟。」

進宮?

那個鉤心鬥角波瀾暗湧,每說一句話都要思慮再三,我舍瞭性命也要逃離的地方。

心跳猛地跳漏一拍,我下意識地捏緊瞭掛秋千的鐵鏈。

我懼怕那磚紅色的宮墻,當昭儀時的如履薄冰,被囚禁時四方的窗,以及皇帝、皇後、麗貴妃那些故人的臉。

「怎的……怎的突然要進宮?」

「明日宮宴,你我是皇帝賜婚,按理也該去拜謝。」

或許是我剛剛的聲音太緊瞭,蕭煜的語氣輕得像他背後那團白雲:「不用怕,想做什麼,自有我陪著,沒人敢動你。」

這天夜裡下瞭好大的雨,我被驚雷吵醒,發現窗戶被狂風吹開瞭,豆大的雨點子濺進來,已把墻潑出瞭一小片水漬。

我披上外袍過去將窗戶關嚴,又摸黑倒瞭桌上一杯冷茶喝,坐回床上,正準備重新歇下,突然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勁。

太安靜瞭。

外面疾風驟雨,屋裡頭卻安靜得嚇人。

初嫁過來的時候,我常發夢魘,但凡略睡不安穩些,蕭煜就會察覺,今夜這樣大的動靜,他卻一點聲息也沒有。

天色太暗瞧不清人,我隻好動手去摸,寢衣之下,蕭煜身上透骨地冷,我又把手往上探,想去他額頭試一試溫度,一片黑暗裡,胡亂觸到兩片柔軟的唇,想再往上,手便被人穩穩擒住瞭。

「夫人今晚好生熱情,可惜時候不早瞭。」

「你、你怎麼瞭?」

「無事,睡吧。」

擒住我的手松開來,蕭煜往床邊翻瞭個身,拉遠瞭與我的距離。

我閉上眼命令自己入睡不要多管閑事,把手收回被中,無意碰到剛剛蕭煜躺過的地方,冰涼涼一片,冷得讓人心裡發慌。

到底這些日子受瞭他不少照拂,我心下長嘆,下瞭床,點起燈去外間讓守夜的丫鬟灌兩個湯婆子,再燒些熱水來。

身上都冷成這樣瞭,這錦被蓋與不蓋,好像差別也不大,我索性把被子全部掀到一邊,用湯婆子暖著,再用帕子浸瞭熱水,一點點給蕭煜擦身子。

蕭煜此時不裝睡瞭,倚在床榻上,安安靜靜地任我擦。

「你素日下雨時……都這樣嗎?」

他輕輕一笑:「都是些陳年舊傷瞭。」

「哪裡最疼?」

目光相觸,他頓瞭一下道:「腿。」

我沉默著沒接話,低頭擰瞭熱帕子去捂他的腿骨。

他的腿上,何嘗沒有我和馬車夫留下的一道傷,蕭煜行事狠厲,我相信傷過他的人都已經化成白骨。唯獨我,娶進門來,做瞭他的夫人。

比起前世琵琶骨被洞穿的痛,今世這種不知緣由的好更讓人難受。

「可看過大夫?大夫怎麼說?」

「能怎麼說?」

我想起以前在宮裡見過的攝政王,絳色官袍,袍角雲紋暗繡,一絲不笑。在世間踽踽獨行的人,默不作聲熬過一年到頭那麼多下雨天。

我心裡說不出的澀然,為什麼我重生回來是這個樣子呢,要是能重生回還沒有用馬車壓過他那一年就好瞭。

用湯婆子燙過的錦被柔軟又踏實,蓋在身上,把心裡面那點水都蒸幹瞭流出來。

剛擦過還帶著潮氣的手及時接住一滴淚,蕭煜問:「哭什麼?」

「不知道。」

他自嘲一笑:「總不能是心疼為夫。」

我帶著哭腔道:「我不想要這個開始,也不想要這個結尾。」

一片唇貼上來,慢慢吻幹瞭那滴淚。

05

我這廂滄海桑田,死去又過來,宮裡頭依舊紅墻碧瓦,好像一絲變化也無。

水洗後的碧空,鏡面一樣藍,青石板被雨水沖刷一新,不時有成隊的宮女端著東西走過,見到攝政王,低著頭停下來行禮。

朝服在蕭煜身上利落展開,蕭煜背挺得筆直,誰能瞧出他昨晚一宿沒睡好呢。

我跟在他身後,目光追隨著他威武霸氣的背影,暗自猜測他身上還剩幾分疼痛。

蕭煜側眸睨過來:「怎麼?」

我搖瞭搖頭,他皺瞭眉:「說話。」

「你……還好吧?」

擰起的兩扇眉又舒展開:「無事。」

「那……你走慢些。」

「好。」

說來也算造化弄人,從前我做昭儀時,這般規格的宮宴,要麼我沒有資格來,要麼來瞭也隻是坐在偏僻一角。如今和蕭煜在一起,倒是頭一回坐在這麼矚目的位置。

帝後並肩坐於上座,麗貴妃座次稍次之,記憶裡的她,從來高高在上,不曉得為什麼,今天卻神情鬱鬱,一絲不茍妝容下,面色藏不住的憔悴。

皇後出身高貴,麗貴妃容貌過人,兩位明爭暗鬥,攪得後宮不得安生。真要論起來,我更怕麗貴妃些,帶刺的玫瑰花,最怕容顏老去,前世作為新人的我隻是受瞭一回寵幸,就被她隨意挑瞭個錯處,被罰在禦花園門口跪瞭兩個時辰。

蕭煜攜我起身,遙遙給帝後敬酒,皇後讓我抬起頭來,說要好好瞧一瞧價值半塊虎符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傾城,一時整個大殿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蕭煜微微錯身擋在我前頭,眼看著就不高興,我不想他和皇室起爭執,搶著答道:「皇後娘娘鳳儀萬千,皇上以國為聘,臣婦不過是螢燭之輝罷瞭。」

這種場合向來是最講體面,相互說些漂亮的場面話,宮裡的禮數我早就爛熟於心,吃飯時在心裡牢牢記著,沒有出錯,倒也沒我想象中難熬。

散席後,我同蕭煜沿著原路回府,行至無人處,他忽然一伸手,在我鼻頭刮瞭一下。

「明明就是傾城之貌,偏說自己螢燭之輝。」

我抬起頭去看他,又聽得他道:「我想娶你很久瞭,馮鳶鳶。」

稍遠些的地方,忽然傳來一聲脆響,什麼東西摔在地上。

蕭煜瞬間斂瞭神色,冷聲問:「誰?」

回廊盡頭,一素衣女子緩緩現身,她手中握著一張弓。

這女子我認得,正是麗貴妃的心尖肉,明儀公主,十足的美人坯子,性子又活潑,天不怕地不怕。可惜生在帝皇傢,前世的她,縱然母妃得寵,也落瞭個和親的下場。

此時明儀脫簪素衣,我見猶憐,見到蕭煜,行瞭個禮,再一張口,兩行清淚就滾瞭出來,說出的話在我心裡掀起驚濤駭浪。

「阿煜哥哥,明儀知錯瞭,還請阿煜哥哥高抬貴手,不要讓明儀去和親。」

此時和親,比起前世還差瞭幾年,怎麼會這樣,我驚疑不定,悄悄朝蕭煜看去,隻見他面無表情道:「公主快請起,婚姻大事自有皇上做主,公主這話本王聽不懂。」

明儀聽得此話,跪在地上,兩手捧著那張弓,泣道:「阿煜哥哥,明儀真心喜歡你,這才一時想錯瞭路,現下真的知錯瞭,求阿煜哥哥看在這張弓的面上,原諒明儀這一次吧。」

「本王一介外臣,怎配與公主兄妹相稱。至於此弓,就當是公主大婚的一點賀禮吧。」

說罷,蕭煜牽起我,徑直向前走去。裙擺堪堪被人抓住,低下頭去,明儀正扯著我的裙擺,怯怯地,喚瞭一聲「王妃」。

雖不知他們二人有各種仇怨,可現下分明是一出襄王無意神女有心的戲碼,我不知道要不要勸一勸,又自覺沒有立場。

蕭煜也停下瞭腳步,這一回他蹲瞭下去,將我裙擺一點點扯出,用著最後一點耐心同明儀道:「阿儀,你瞧,你動瞭不該動的人。」

蕭煜雖沒明說,但我也猜瞭七七八八。明儀愛慕蕭煜,這是我上輩子就知道的事。蕭煜行伍出身,曾經教過公主騎射。我做瞭王妃,明儀妒忌,於是找來那個婦人行刺,祁王府裡守衛太嚴下不瞭手,就把行刺的地方放在瞭宮外,可惜弄巧成拙,反倒傷瞭她的心上人。

前世蕭煜依然沒有娶明儀,仔細想想,他好像連個王妃也沒有。

前世……明儀是為什麼被送去和親來著?

我一邊被蕭煜牽著走,一邊忍不住回頭看瞭一眼。

公主素衣雪白,仍就伏在地上哭泣不止,心頭如閃電劃過般雪亮,我霎時想起一件舊事來。

那是我侍寢後不久,麗貴妃以色侍君,自然最恨宮裡這些進來的新人爬上龍床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狐媚子。

那日她說我對她不敬,我分辯幾句,就被她強迫在禦花園罰跪。

也是個雨後初晴的天,園子裡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碎,被炎炎烈日一蒸,再配上麗貴妃身上的脂粉,香得熏頭。我跪在半濕的青磚上,埋頭聽麗貴妃訓斥。

有時候我會想,女子為什麼非要嫁人,是不是天底下的女子,都隻為母族而活,成為一塊政治籌碼,抑或是一枚可以用來交易的棋子。

禦花園是什麼地方,人來人往,不少人借著路過來看我受罰,我身上是被日頭烤出來的汗,膝下是半幹的磚,就這麼半冷半熱地熬過兩個時辰,終於站起來時,忽聽得身後一聲弓響。

正是腰酸腿軟的時候,我腳下一踉蹌,摔倒在地。

不遠處的紫薇樹下,站著一男一女,男的是蕭煜,女子紅衣勁裝,單手持弓,正是明儀。

她捂著嘴咯咯笑瞭一陣,同身旁的男子道:「阿煜哥哥,你瞧,就是她惹瞭我母妃不高興。我隻拉瞭一下空弦,她就嚇得趴在地上瞭。」

那男子長得高,面上無甚表情,似乎對後宮這些爭風吃醋並不感興趣,隻朝我這邊打量瞭一眼,就轉個身走瞭。

隱隱約約,我聽到蕭煜丟下一句:「是不懂事。」

在濕地跪瞭兩個時辰,我回去就病瞭,躺瞭大半個月,膝蓋才算好。

再後來,聽說明儀公主在馬場練箭,英姿颯爽,蒙古部落的親王一見傾心,已向皇上請旨求娶瞭。

麗貴妃素日裡是得寵,涉及兩族交好,她用盡瞭法子,也沒攔住愛女和親的命運。

我當時還很是唏噓嘆扼瞭一番。

現在想想,世界上哪有那麼湊巧的事呢?

走在我身邊的這個蕭煜,到底是不是前世的那個人?

他又為什麼平白無故要對我好?

「手怎的這樣涼?」

蕭煜緊瞭緊我的手,又把我拽回到現實,我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看向這個眼前人。

過瞭兩世,也不得不承認,蕭煜長得好,滿朝的官員,比他精致的顯陰柔,比他鋒利的顯粗獷,隻有蕭煜,一身英氣,劍眉星目。

蕭煜用手在我眼前晃瞭一晃,笑道:「看什麼?難得出來,帶你去街上逛逛?上次在馬車上看你很想逛,我們先回府換身衣裳。」

也好,有些事回去才好說。

我脫掉那身王妃的行頭,坐在銅鏡前慢慢梳頭,蕭煜衣服換得很快,接過梳子,在我發上一下下梳著。

銅鏡裡兩個人,看上去是一對繾綣的眷侶。

「大人。」

他懲罰似的在我耳垂上捏瞭一下:「又錯瞭。」

「沒叫錯,大人,鳶鳶自從嫁給大人,夜裡總做夢。」

「什麼夢?」

「我夢見……大人拆瞭我的琵琶骨。」

蕭煜的手一頓,僵在半空中。半晌,他把梳子放到桌上,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從妝匣裡挑瞭一朵絹花插在鬢上。

我又道:「大人,在夢裡,我很疼。」

「嗯,我知道。」

銅鏡裡,我臉上血色褪得幹凈,猛地轉過身去,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你果然……」

「我以為……這些事情你記不得瞭,原來你都記得,原是我自欺欺人。」

蕭煜得臉色也不見得比我好,下人識趣地退瞭出去,大氣也不敢喘,房間裡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僵持。

「為什麼?」

我發瞭狠,扯下那朵絹花扔在地上,被蕭煜拾起來,就著半蹲的姿勢打量,仿佛在看什麼稀世珍品。

「為什麼……我猜你大概很恨我,你一定很恨我。可是馮鳶鳶,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娶你很久瞭。」

06

我想知道我為什麼能死瞭又活。

我死後又究竟發生瞭什麼。

府裡上上下下都很安靜,安靜得近乎死氣沉沉。

孫姑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總是來勸我。

我叫她不用勸,我和蕭煜之間,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開的結。

過瞭幾天,我去書房尋他,蕭煜瘦瞭些,下頜線更加分明,我註意到他房裡的鳥籠空瞭,那隻金絲雀不曉得飛到瞭哪裡。

「幹什麼?」

「來求一封放妻書。」

「你想同我和離?」

手上那支狼毫被啪的一聲擰斷,筆尖跌到素白宣紙上,濃重的墨汁濺開,滲透紙背,很快變成擦不掉的污跡。

「你覺得,我會放你走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仿佛看到蕭煜笑瞭一下,眸色深不見底,眉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戾氣。

站在我面前的明明還是那個人,可內裡卻實實在在變成瞭前世的那個閻羅,我毫不懷疑,之前那些耳鬢廝磨,都是他裝出來的。

「你、你是不是又要把我鎖起來……」

驚懼之下,我朝後退,撞到瞭放在架子上的花瓶。

鋒利的瓷片四處碎開,蕭煜一個箭步沖過來抱起我放在椅子上,又掀起裙擺想檢查我的腳有沒有受傷。

我猛地把腳從他手裡抽回來,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

「你別碰我!」

蕭煜的動作頓住,眼裡頭最後一點光也湮沒成灰,他的聲音發澀發苦:「我不碰你,我讓人送你回去……」

蕭煜沒有再把我鎖起來,他很少回府,回來也是歇在書房,幾乎整個人從我的生活裡消失瞭。

蕭煜籠子裡的金絲雀沒有瞭,王府裡錦衣玉食,吃穿用度和以前一樣,我覺得我自己才是那隻金絲雀。

是早飯裡的一道百花酥。

是月季花墻下的秋千架。

是鮫紗織的羅裙。

我總盼著離開蕭煜,可不知為什麼,又覺得生活裡處處是他留下的痕跡。

多雨悶熱的季節,有時我一個人躺在雕花大床上,聽著窗外驚雷滾滾,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身上的舊傷疼不疼。

我想這肯定是因為我住在蕭府的原因。

蕭煜的地盤,自然處處是他留下的痕跡。

於是,我回瞭娘傢,出府出乎意外地順利,一路無人攔著。阿娘瞧出來我們吵瞭架,我卻不能說吵架的緣由,隻抱瞭阿娘哭。

娘親給我梳著頭發,柔柔道:「你說姑爺待你不好,可是娘瞧著,你嫁瞭人,不僅胖瞭,皮膚也更水滑瞭些,若是真萬般不好,又怎麼會珠圓玉潤。」

我兩指圍成圈掐在手腕上度量,一臉狐疑:「胖瞭嗎?」

娘伸出食指在我腦門上一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呀,分明是被人精心養著的。」

其實我心裡明白,與其說我恨蕭煜穿我琵琶骨,不如說我更恨自己當年做下的錯事。

我原諒不瞭蕭煜。

正如我原諒不瞭自己。

因果全都纏在一起瞭,哪裡才是線頭。

回娘傢第二天湊巧是十五,阿娘帶我出城上香。

法禪寺的主持空聞大師是個高人,隻是時常出去雲遊不見人影,但這並不耽誤也寺裡的香火旺。

阿娘捐瞭香油錢,被小沙彌引著去抽簽,我就留在後院裡等。院裡有棵菩提,相傳已有三百多年,上面結滿紅綢木牌,載著數不盡的心願。

我仰頭看瞭半天,木牌上多是些人名,想來是求姻緣的,木牌被風吹得打轉,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我居然在裡頭隱約瞧見瞭蕭煜的名字。

當下壓不住好奇,我在樹下掀開那些糾纏在一起的木牌一個個找去。

「這位施主在找什麼?可要幫忙?」

說話的是個老者,正拿瞭笤帚掃樹下的落葉和香客留下的瓜果皮。

被這一打岔,我心道自己真是魔怔瞭,蕭煜的事情關我什麼事,當即笑著拒瞭。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找不到,便不找瞭。」

「施主是有執念的人,答案就在眼前,施主不找嗎?」

「什麼答案?」

老者但笑不語,隻低頭繼續掃地。

他說的……是我苦苦尋覓的答案嗎?我略沉吟,一咬牙鉆進菩提樹下,翻開一個個木牌尋找起來。

成百上千個木牌,找起來如泥牛入海,阿娘求完簽來尋我時,我還沒找到,好說歹說勸瞭阿娘先回去,一直找到太陽落山才找到。

木牌之上,赫然是蕭煜和我的名字。

木牌早被風幹,墨跡顏色發淡,顯然已經寫瞭有些年頭瞭。

我滿肚子的疑惑要問那個掃地的老者,可這時天色已黑,隻好尋瞭間客房住下,隻等明個兒天一亮便去問個清楚。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來掃地的是個小沙彌,問他話,小沙彌撓撓頭:「施主說的是主持吧?」

主持?那不就是空聞大師。

大師早已在禪房等著我,他什麼也沒說,隻把系在木牌上的紅綢解下來,系在我腕上。

我問何意?

大師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看那根紅綢,眼睛都看花瞭也沒看出名堂,隻得把木牌並紅綢一起壓在枕頭下,熄瞭燈睡去。

再然後,我就做瞭一場夢。

07

蕭煜這一生,做過乞丐,也當過皇帝。

他做乞丐時,恨毒瞭一個人。

他做皇帝時,上窮碧落下黃泉,才換回那個人。

做乞丐那年,他年紀還小。

他還記得那天街上人很多,人多,討到東西的概率就大,他和同伴兵分幾路,歡歡喜喜地出門去。

再然後,他就被人壓傷瞭腿,還被生生鞭斷瞭一根尾指。

傷他的是個馬奴,坐在車裡不敢露面的是個小姑娘,聽聲音,比他還小兩歲,但這並不是講長幼有序的世道,小姑娘是貴人,他被她的傢奴傷瞭,賠瞭兩錠銀子,就想要打發他。

呵,貴人。

蕭煜捂著傷趴在地上,死死地盯著那輛遠去的馬車,趁著小姑娘一探頭的工夫,記住瞭她的臉。

手上的傷看著駭人,其實到底傷口小,挨挨也就過去瞭。

腿上的上才是要命,那麼熱的天,捂在茅草堆裡,幾天下來發爛發臭,眼瞧著這條腿就要保不住瞭。

這天同伴討飯回來,興高采烈,說城南的百草堂義診,他這天腿有救瞭。

去瞭才曉得,城南的百草堂,那是馮傢的產業,而馮傢小姐,不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蕭煜當即就鬧瞭脾氣要走,奈何同伴一片好心,硬是敲暈瞭他送醫。

蕭煜的腿好瞭,聽同伴說,這次義診是馮傢小姐出的主意,說要行善積德,作為獻給他傢老太太的壽禮,往年是沒有的。

蕭煜摸著腿默不作聲。

毀他又救他,她還是她,真惡心。

再後來,他長大些,參瞭軍,心無牽掛的人在戰場上英勇無畏,他很快就出人頭地,官越做越大,隻用一句話,就能把馮老爺的官職降瞭,馮傢勢弱,瞧你馮小姐還做什麼貴人。

他沒有想到的是,馮鳶鳶因此進瞭宮,想憑借美貌,幫傢裡出頭。

哼,她想得美。

報復的手段多的是,死是最容易的瞭。

蕭煜買通瞭太監,特意把馮鳶鳶的畫像畫醜,又買通侍女,讓她身上起紅疹不能面聖,大好青春無人問津,而他那時候已經封王,坐高座,宴賓客,心中好不痛快。

到底長得出挑,馮鳶鳶被翻過牌子,人都脫光瞭抬上龍床,蕭煜連夜急奏邊關戰報,敗瞭皇帝興致,聽說她因此被一起進宮的秀女好一通奚落。

他在每一個腿疼醒的陰雨天恨她。

她過得不好,他就過得好。

他在暗地裡觀察她,看她折瞭紅梅夾在書冊裡,冰天雪地裡那唯一一點風景,被她緊緊摟在懷中。

宮裡畫師畫的百花美人圖,他一眼瞧出畫師將她耳上的痣畫錯瞭方向。

馮鳶鳶到底侍瞭寢,被麗貴妃罰跪在院子裡,她那身衣裳又是汗又是泥,被明儀一通恐嚇,嚇得跌在地上,他不曉得為什麼心裡突然就不高興,好像被天天放在心上惦記的東西,被別的人摔壞瞭。

我蕭煜能欺負,你們母女算是什麼東西,狗皇帝又算什麼東西。

再後來,他造反瞭,後宮其他人都遣散,隻把她關起來,變成一隻籠中雀。

他在最開始的時候特意去嚇過她,告訴她我就是你當年駕車撞壞的小乞丐,這樣的場景他在夢裡設想過千萬回,他等著她跪在他腳底下認錯。

沒想到她怕是怕瞭,哆哆嗦嗦抖瞭半天,最後說:「原來是你,你、你……還疼嗎,我找瞭你好久,特意讓百草堂用最好的藥……」

「錐心之痛永世難忘,所以要勞煩馮昭儀賠我一根手指。」

她嚇得閉上眼睛,半晌,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好,我賠給你。」

他皺著眉看瞭半天,她的手腕纖細,指甲上染著嫣紅豆蔻,雪白的皮膚下是青色的血管,莫說手指瞭,這手腕他輕輕一折就能斷,一滴眼淚結在她眼睫上,像鮫人流下的珍珠。

他明明還什麼都沒做,她哭什麼?

蕭煜忙得很,其實不怎麼有時間去看她,傢國天下面前,這一點子恨隻能算是他閑暇時的小小取樂。

奈何宮裡頭的風言風語從來沒有斷過的時候,傳他和馮鳶鳶香閨旖旎,什麼禦花園私會情郎被麗貴妃抓包,什麼攝政王沖冠一怒為紅顏,有鼻子有眼,排一出折子戲都夠。

他沒有管,甚至覺得傳得還挺好的。

那天夜裡他腿疼,他一造反,各地藩王都跟著亂,雖然在他眼裡都是秋後的螞蚱,但也夠煩的。他在上書房批折子,下人來報,馮昭儀想逃跑被侍衛捉住瞭。

馮鳶鳶,你要去哪裡,連你也不跟我一頭,你憑什麼不跟我一頭?

他就此折瞭她的琵琶骨。

他想著,就對不起她這回,以後他千倍百倍地對她好,他以後不恨她瞭,他們就此翻篇。

可是他站在她窗外,聽著裡頭傳來嘩啦啦的鐵鏈響,卻怎麼也不敢走進去。

他不恨她瞭,該她恨他瞭,原來被人恨是這種滋味。

蕭煜是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他什麼都見過,卻不敢面對馮鳶鳶。

他錯瞭,他不敢認。

馮鳶鳶養瞭一隻雲雀,他巴不得自己就是那隻雲雀,每天飛過來,在她床尾,吃一把米就好。

他微服去瞭京郊的法禪寺,在那裡瞧見一棵百年菩提,眷侶都寫牌子掛上去祈福。

他也寫瞭一個,蕭煜——馮鳶鳶。

他滿心想著破鏡重圓。

什麼時候可以破鏡重圓?

他再回宮的時候,臨風跪在宮門外候他,肩上落瞭厚厚一層雪——馮鳶鳶死瞭,她支開所有人放瞭一把火。侍衛去救,可是她的身上穿有鐵鏈,根本救不出來。

她最後隻留下一捧灰。

你瞧,什麼情啊愛啊恨啊,到頭來,也隻是一捧灰。

一口血嘔在雪地裡,又被鵝毛一般的大雪掩蓋。

蕭煜平定瞭藩王,他做瞭帝王,喜怒無常,殺瞭一批又一批人,唯獨寵幸方士,上天入地,求復生之法,到處都有人揭竿而起,江山動亂,可蕭煜早就殺紅瞭眼。

馮鳶鳶,你敢先行一步,我讓天下為你陪葬。

直到有一天,一個僧人,手裡捧著一塊系紅綢的木牌敲開宮門……

08

我從夢裡醒來,覺得身上硌得慌,再左右一瞧,我整個人居然是被蕭煜抱在懷裡的。

可這裡……明明是我在娘傢的閨房。

他的下巴長出瞭青色的胡楂,整個人憔悴得厲害,他抱得太緊,胡楂戳在我臉上,刺刺地疼。

「你睡瞭七天,我以為你又要先走一步。可是空聞大師說,你這個,叫大夢三生。」

兩世的記憶疊加起來,腦海裡絮絮亂亂,我理瞭好半天,一開口,發現嗓子啞得厲害,像是一輩子沒說過話一樣。

蕭煜倒瞭水回來,半摟著我喂。

我問他:「大師用什麼跟你換的?」

他默瞭默,把我剩下的半盞冷茶飲瞭,才道:「一魂一魄,外加四十年陽壽。」

難怪總覺得他身體不好的樣子。

可是四十年……

我一骨碌爬起來:「你還能活幾年?」

蕭煜重新把我撈回去,他什麼也沒說,密密的吻落下來,直壓得我喘不過氣,意亂情迷間,蕭煜一抽繩,層層幔帳下來,我幾乎快要被他掌心的溫度燙傷。

哪有……哪有躺瞭七天,剛睡醒就這樣的。

也不知過瞭多久,久到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下來瞭,我氣喘籲籲地把自己卷在被子裡,蕭煜披瞭件衣服站在我的梳妝臺前,一通翻找。

我覺得心裡頭有一股氣,隔空扔瞭個枕頭過去:「你找什麼?」

「避子丸,看來這裡是沒有。」

我赫然一驚,悻悻收回手,心虛道:「你都曉得瞭?」

蕭煜重新躺過來,輕輕在我臉上摸瞭摸。

「你不想要,我不會勉強。我們倆……說子嗣,確實太早瞭些。」

大夢一場,瞭結前世因果,我心裡面澀得很,那些執念,你傷我,我又傷你,早該化成灰瞭。此刻躺在同一個被窩裡,頭挨著頭,腳碰著腳,心裡說不出的平靜。

我反手握住他放在我臉上的手,那裡缺瞭一根尾指:「疼嗎,對不起。」

他也用另一隻手撫在我琵琶骨上:「疼嗎,對不起。」

十指相交,蕭煜眼裡是和我一樣的釋然。

「你還能活幾年?」

「沒幾年瞭,你願意為我守節嗎?」

我瞪瞭他一眼,守什麼節,我才不給他守。

蕭煜悶聲一笑,在我耳垂處嘬瞭一口:「阿鳶活瞭兩世,是個老姑娘瞭,除瞭我,沒人敢要。」

直到我踢瞭他一腳,他才正瞭顏色。

「大師拿瞭我四十年陽壽,所以上一世,我暴斃瞭。這一世,大師說……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拿著那個木牌,去寺裡重新換一個同心結。」

「同心結?」

「同心結,壽福同享,永結同心。」

我放下心來,閉上眼睛又要睡,被蕭煜搖醒:「你幹什麼又要睡?」

我拉開簾子指著外面的天色給他說:「天黑瞭,不睡覺,還能做什麼?」

「可以做的事多瞭。」

放在腰上的手又不安分起來,被我一把拍掉,他不死心地追過來,握著我下巴,蠻橫道:「我守瞭你七天,你醒來,還沒有叫過我。」

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強硬態度,眼睛卻不敢直視,細看去,他臉上有一些躲閃,還有委屈和祈求,頗有些可憐巴巴的意味在裡頭。

心裡某個角落一軟,我拽著他衣袖,順順暢暢地喚瞭一聲:「夫君。」

這聲喚出來,好像在心裡面走過萬水千山,翻過一道道坎,越過一座座山,終於走到最後。

蕭煜也笑瞭,眸光漸漸亮起來,他給我拉上被,把散亂在我肩頭的頭發一點點理到耳後。

「聽出來瞭,這回,是真心的。」

千山萬水走過,往後呀,夫妻同心,再無隔閡。

(全文完)

備案號:YXX1jobnQ9aHL321JoS3

您可能还会对下面的文章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