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


出自專欄《宮墻之內:8 個虐戀情深的後宮言情故事》

景德十三年,我傢長姐及笄禮辦得十分熱鬧,也是那日,長姐被當今聖上指婚給太子,一時雙喜臨門,府裡無人不歡欣,好不風光。

我那時不過十一歲,跟著武師父學瞭一點兒功夫,翻墻揭瓦,溜雞逗狗,闖禍惹事十分出挑,我傢父親大人頭疼得緊,可惜我作為傢中么女總是被偏疼些,他就隻能睜隻眼閉隻眼由著我鬧騰,隻要不闖出大禍來也就得過且過,對外巴不得別人永遠不知道齊傢還有我這棵歪苗。

我自認若不是父母這般溺愛,我這棵本就不直楞的苗兒也不至於一年比一年長得歪,以至於十一歲的我完全辱沒瞭齊府的傢風,文不如我長姐,舞不如我二姐,會一些三腳貓的武藝,卻不如我長兄和二哥的十分之一。縱使齊傢上下一看到我腦仁子就疼,但我卻活得十分歡快,因為他們腦仁子雖疼,但心裡卻更疼我,這是我打小便深諳的道理,自然活得有恃無恐。

然而世上萬事終是講善惡有報的,齊傢未能盡到的管教之責,總有那麼一日會有別人替天行道。

隻是我沒想到,那一日竟然來得猝不及防。

長姐的及笄禮,大傢都忙著往來招呼,沒法顧著我,趁著沒人留意,我覆面熟門熟路地溜出瞭齊府,貓著腰爬上瞭京城的城墻。今日的月亮真是好不漂亮,我得意洋洋地坐在城墻之上,微微撩起面紗啃著從席上偷來的雞翅膀,「噗吐噗吐」地往城墻之下吐著細碎的雞骨頭。

「何人擅自登墻!」

一道嚴肅而清朗的聲音猛然從我背後響起,嚇得我一個趔趄直要摔下城墻去。

一個蒼勁有力的手猛然拉瞭一把我的後背,一下便把我摜倒在地上,我啃瞭一半的雞翅膀被甩出瞭老遠。

別人好歹救瞭我一條小命,按理說我應當心存那麼一星半點的感激之情,可惜我當時可是千恩萬寵著長大的齊傢三小姐,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上我那半塊雞翅膀要緊。

我覷著前面的衣角似是閃著銀光的盔甲,心想不過是一守城的小卒,「騰」地一躍而起,「啪」地一聲用瞭十足十的力氣狠狠打瞭對方一巴掌。

對方顯然是給我這一巴掌打得一愣,定定地一動不動地瞅著我,五個手指印刷地一下紅通通地映在瞭他懵然無辜的臉上。

我也愣瞭一下,倒不是驚嘆自己這一巴掌打得這般響亮,而是實實在在被眼前這張俊秀的臉蛋驚艷到瞭,一時被這豐神俊朗的臉迷瞭片刻的心神。

等到我在那雙燦若星河的眼裡看到瞭騰騰的怒火的時候,為時已晚。

那少年動起來真是迅如疾風,我轉身想逃的時候背上已經狠狠挨瞭一掌,無奈隻能順力反擊一掌,卻被他一把抓住瞭手腕,我抬腿想踢向他那張俊臉,他抓著我的手腕猛一用力,我立馬疼得全身一緊,但是腿上的力絲毫未松,迎風而上直沖他的臉而去,誰知他上身迅速後探便輕巧躲過瞭我那一腳,而我的手腕疼得好似馬上就要被折斷瞭。

「放開我!我可是右相的女兒!我姐姐可是當今太子妃!」

手上的力果然一松,我趁機甩脫,頭也不回地往前逃去。

「你等著!我爹日後必會找你算賬!」

我邊跑邊撂下狠話,轉眼就溜下瞭城樓,氣喘籲籲地看著身後,發現並未有人追著,才松下瞭那顆砰砰直跳的心。

我彼時隻知道這一巴掌換來瞭背後陣陣的隱痛和紅腫瞭一圈的手腕,卻未料到這一巴掌還能徹底改變我這一生。

新建元年,我十五歲瞭,大雪飄瞭整整三日,整個京城白得刺眼,我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宮為婢,身上瑟瑟,心中也冷得抖個不停。我未曾想到入宮後自己竟然被封瞭才人,住在瞭永安宮,作為最低一級的妃嬪住在最偏僻的宮殿裡。但這對於一個罪臣之女來說,已經算是莫大的恩典。我更未想到的是宮中所有妃嬪中,我竟是第一個侍寢的,那日的夜十分漫長,我待在自己的宮裡等著我名義上的夫君。

我想,或許我可以爭一爭,即使我不知當今陛下為何封我為才人,即使我實在一無所有孤身一人,但我仍舊生出瞭一絲妄念,既然眾多妃嬪中我得以第一個侍寢承恩,那我是不是還是有一絲希望,博得皇恩救我齊傢於水火?

直到我看到一身玄色攢金龍袍的皇上踏入殿內,長身玉立,眼神活活像在逗弄一隻可憐兮兮的喪傢犬,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朕倒要看看你那好父親現下如何找朕算賬呢?」

我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陷入迷茫。

他反而有一些惱怒。

那雙眼睛裡的怒火,終於把我的記憶拉回到瞭四年前的夏夜。

哦,原來是他。

可是認出瞭他,我旋即陷入更深的迷茫,我打他一巴掌他緣何要封我為才人?

「你恩將仇報,朕要報復你。」

他好似更加惱火,看我的眼神已經帶著刀光劍影。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向來不如二姐那般嘴甜,但我覺得現下說聲對不起怕是太晚瞭。

天下人都知道,我長姐她四年前嫁入太子府,我齊傢便歸入到瞭太子黨,本來應該風調雨順等著太子登基稱帝,我齊傢就能光耀門楣瞭,畢竟太子是皇後嫡子,縱使皇上寵愛柔妃,溺愛皇六子寧王殿下,但禮法章程可都在呢,那寧王還能翻瞭天不成?

可誰都沒想到柔妃的枕邊風吹得這般好,老皇帝的愛子之心這般盲目,而且寧王賢名在外,朝堂之上竟然頗得人心,一時之間,太子黨和寧王黨鬥得如火如荼。事關傢族前程我齊傢自然十分賣力,在打擊寧王一事上可謂盡心盡力。我雖與朝堂無關,但私下裡和我那幫「江湖兄弟」沒少編排寧王的壞話,甚至編成曲兒讓小兒傳唱街頭巷尾,也算是為我那太子姐夫盡瞭一份力。

可不管我們齊傢如何盡力,不管禮法章程如何周全,老皇帝在要行將就木的時候硬是任性瞭一把。景德十七年,我的太子姐夫被廢,寧王被立為太子,而後在這個冬初,老皇帝終於心滿意足地永遠地閉上瞭他的眼。

新皇登基,新建元年,我們齊傢因著從前構陷寧王的罪名悉數流放,長姐陪著廢太子遠遠地遷去瞭薊州,我們齊傢算是徹底走上瞭窮途末路。父親在齊傢分崩離析的時候也隻能嘆息一聲成王敗寇,母親聽說我要入宮為婢,也隻能無奈地留下一行蒼老的淚。

而此刻我就這樣孤孤單單地站在永安宮,身邊立著兩個陌生宮女,看著曾經被我扇瞭一巴掌的新皇,覺得我們齊傢算是徹底完蛋瞭。

 二

人人都說新皇無比賢達,勤於政務,善於納諫,對人寬厚和善,隻有我知道,他是一個報復心極重,心機深沉的小人。

我早已沒有救我齊傢的雄心瞭,因為我連保全自己都十分困難。

因我是後宮第一個被招幸的嬪妃,又是罪臣之女,不僅惹來瞭後宮諸多仇恨,還讓如今的太後昔日的柔妃給拎到瞭她的宮裡狠狠教訓瞭一番,何為尊卑,何為女德,何為賢妃。

太後讓我不要狐媚惑主。

我看著雖然已過四十但容貌姣好的太後,想起狐媚惑主乃是父親常常上奏先皇彈劾柔妃慣用的詞兒,深深覺得太後也是在報復。

可我多麼冤枉,明明那晚皇上除瞭冷言冷語地嘲笑瞭我一番,賞瞭我幾個白眼,獨占瞭我的床,什麼恩寵也沒有給我,而我卻莫名成瞭後宮所有人的箭靶子,我真的十分憋屈。

可我憋屈卻也不敢說出來,因為我的宮女翠心和蓮蕊說,如果我說出來,後宮裡的人不僅會仇恨我還會嘲笑我,讓我一定要忍著不說,我便一直忍著,結果我更加的憋屈。

但是皇上卻越發變本加厲,時不時便要招幸我,待在我宮裡看著我忍著憋紅瞭臉也不敢給他一巴掌,他就越發得意洋洋,占著我的床,扔給我一床被子,讓我睡在地上。

一年過去瞭,後宮對我的怨懟越發深切,而我越發有苦難言。

可見皇上說要報復我,是實打實地想要報復我,並且手段下作且狠毒,殺人無形,泯滅天良。

可是其他人都不覺得,連翠心和蓮蕊都覺得皇上常來,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典瞭。

但我,打小便受不瞭這個氣,與其在這宮裡憋屈死自己,不如給一條白綾勒死我來得幹脆利落,我覺得我遲早會憋不住。

而我爆發的那一日,實在不是一個好日子。

 三

太後四十五歲的壽誕那天,初春楊柳剛抽芽,自詡孝子的皇上在成德殿裡很是用瞭一番心思,七彩的宮燈,翩躚的舞女,精致的餐食,還有後宮妃嬪滿滿當當地坐在成德殿的兩側,撿著世上最好聽的話兒說給殿前笑容滿面的太後聽。

我本就位分低,而且不擅長說好話兒,前面十數個妃嬪敬完瞭酒賀完瞭壽,我越發沒有什麼好話兒可以說瞭,所幸我父親過壽的時候我常常一句好話兒用到底,這次倒是沒有被其他妃嬪用到,便起身脆生生地沖風韻猶存的太後道:

「祝太後老當益壯!」

一時殿內一片寂靜,我自顧自飲瞭手中的酒,抬頭看到太後臉色青白,一時茫然,我每每說與父親的時候,父親皆是慈愛一笑,怎麼這闔宮的人厭恨我已經不分場合不分緣由瞭嗎?

「給,給哀傢拿下這個妖孽,杖責二十!」太後的聲音些微有點顫,語氣卻是中氣十足。

頓時兩個小太監就要過來夾著我去受刑,這就真是欺人太甚瞭!

我心裡的火蹭蹭直冒,轉眼看著周圍鶯鶯燕燕皆是冷眼看著我,或是譏誚,或是幸災樂禍,我就越發憋不住想掀瞭面前的食桌,翠心顫顫抖抖地低聲說「才人息怒,才人冷靜」,但我心裡越發急躁,憋得臉通紅,眼看著那兩個小太監扯著我的胳膊就要拉出去,我順著那個小太監的胳膊猛地一拽,狠狠地把那兩個小太監一起砸倒在我的食桌上,頓時丁零當啷地碎瞭一地碗盤,闔殿裡立馬一片寂靜,而我卻不管不顧地順腳踢翻瞭自己的食桌,手裡的酒杯一摔,義薄雲天地沖著一直在旁邊看戲的皇上怒道:「當年打你一巴掌是我不對,但我齊音不受這窩囊氣,打就打,殺就殺,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皇上你今日便瞭斷瞭我罷!」

我越說越委屈,眼眶紅瞭一圈也依然要保持自己山河不倒的氣勢,實在十分辛苦。

太後剛剛給我那麼一鬧一時怔住,待緩過瞭氣兒簡直是怒火中燒。

「杖殺,拖下去,杖殺!」

杖殺便杖殺,我不屑地瞥瞭一眼皇上,至少我這下半輩子再不受你算計!

「母後息怒,齊才人懷有龍子月餘,還請母後等她誕下皇子再處置吧。」皇上絲毫沒理會我如何憤怒地像個小獸,隻是平心靜氣地沖著憤怒的太後說。

闔殿又一次陷入寂靜,眾人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而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皇上。

皇上竟然說謊!

 四

自從皇上說我有孕之後,後宮裡嬪妃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剜我一塊肉似的,我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是該為騙瞭整個後宮而得意呢,還是該擔憂數月後怎麼變出一個孩子呢。

我看著自己扁扁的肚子,女子有孕我可是看過的,覺得可能不用等到數月之後,一月之後我估計就瞞不住瞭。

我每晚抱著被子思前想後地想搞出個孩子來,而始作俑者卻不見瞭,這都整整三天瞭,他都未曾來過我的宮裡。

終於在第四日,皇上才慢慢悠悠地在惠妃處用完瞭晚膳逛到瞭我的宮裡,殫精竭慮瞭三天的我已經沒有心力與他爭鋒相對,我提溜提溜的眼睛一直盯著皇上,心裡醞釀著自己的小九九。

皇上貌似沒有註意到我的不懷好意,依舊像往日那般不冷不淡地看瞭我一眼,「嘩」地一聲將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你若生不出孩子,不僅是沖撞太後,更是欺君,罪當誅連齊傢滿門。」

我的腦瓜子突然「嗡」地一聲。

真是歹毒!果然這個小人當日說謊救下我就是琢磨著更好地算計我呢,我自己的小命我可以不在乎,但我齊傢滿門,雖被流放但至少性命無憂,若因我有瞭什麼好歹,我怕是死都沒處死。

我又憋紅瞭臉盯著皇上,覺得我十五年未曾受過的委屈在這短短幾個月內通通生受瞭一遍。

但我不得不為我齊傢打算,剛剛皇上一進門就在我心底醞釀的計劃在這個小人的言語刺激下瞬間噴薄而出,豁出去瞭!

我三下五除二地將自己的外衣脫瞭個幹凈,「噌」地一聲躍到床上,直接將皇上摁到在床上,惡狠狠地沖著尚未緩過神的皇上道:

「我要孩子!」

皇上倒沒想到我這般直接,臉被我按在被子裡甕聲甕氣地說:

「你敢挾持聖上!」

我一臉洋洋得意,四年前我就敢打你的臉,現在挾持一下你有什麼大不瞭,為瞭目的不擇手段,這就是我齊傢三小姐的處世法則!

不過我沒能得意太久,皇上反手將我的手腕掰開,轉而將我死死壓制在床上動彈不得,我真是大意瞭,四年前我打不過他沒道理四年後我就能打得過他,我就應該趁他不備直接拿花瓶把他擊暈!

「你還在想著怎麼對付朕。」

皇上看著我,好似能直接看到我的心底一樣,可他的眼睛卻不似從前那般冷淡,好似無數星子在閃爍,我覺得好看極瞭,想起四年前也是這樣被他的眼睛迷惑,我趕忙搖瞭搖頭,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你想要孩子?」

皇上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呵在我的臉上,有些癢癢的,我忍不住想起自己拿著雞翅笑嘻嘻地說「我要吃瞭你哦」,那語氣和皇上此刻的語氣可謂十分相似。

雞翅膀想不想被我吃我不清楚,但我此刻卻是十分想要孩子救我齊傢的,但我覺得皇上怎麼可能輕而易舉地就讓我如願呢?

「朕,如你所願。」

 五

我萬沒想到有個孩子要經歷這般痛楚,我就知道那個小人怎會輕易順我心意,折騰瞭一晚上我倒有些茫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如瞭我的願,還是如瞭那個小人皇上的願,總之第二日他走的時候風光滿面,而我卻疼得下不瞭床。

論心計論卑鄙,我覺得我可能永遠及不上這個狗頭皇上瞭!

所幸我終於可以有孩子救我齊傢瞭,忍著疼我含著淚在床上吃完瞭一整隻雞,翠心忙不迭地拍著我的後背,生怕我一個不小心噎死自己。

為瞭我齊傢,這點痛算什麼?

可是適夜,再次看到皇上風淡雲清地走入我房中時,我的熊心豹子膽還是抖瞭三抖,過分瞭,實在是過分瞭,我如今這般淒慘還要在地板上睡嗎?

可我沒在地板上睡,反而又被折騰瞭一宿,因為那個小人說隻一個晚上是不能有孩子的。

我怎麼可能相信,拽瞭翠心和蓮蕊左右問瞭三四遍,兩個丫頭紅著臉點瞭四五次頭我才死瞭這條心,生生又受瞭一晚上的罪。

可我萬沒想到,如此反反復復,我一連足足受瞭六日的罪,終於在一次高燒中結束瞭我要孩子的苦行,因為太醫說,我實在是受不住瞭。

六天,太醫才說我受不住?

是瞭,這太醫本就是那個狗頭皇上的人!我一邊發著燒腦袋裡還狠狠地盯著一旁伺候的太醫發毒誓,若我還沒有孩子還要讓我受罪,我就去砸瞭太醫院的招牌!

「母親……」

我喃喃地嘟囔著,腦子越發不清醒,母親,我已經盡力瞭,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床腳似乎有個明黃色的衣角,還沒能抬頭看清楚便陷入瞭昏迷。

 六

我睡瞭幾日我不清楚,但是我睡醒之後看著滿屋子的珠玉首飾,滿桌子的美酒佳肴,覺得這一覺真是睡值瞭。

更重要的是,皇上他再不會大晚上過來氣我,改成每日中午到我宮裡邊用午膳邊懟我。

有皇上在,我宮裡的午膳來瞭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我想吃個雞翅膀,七日總有六日吃不上,現下我日日都能吐出雞骨頭。

但皇上依然小氣,這滿桌的好菜,我吃一隻雞翅膀,便吃不得那個豬肘子,我吃一口咸水鴨,便吃不得那條翡翠魚,吃得我好不心累。

雖然不能敞開瞭吃,可我終究舍不得每日中午流水似的好菜,縱使每日隻能吃個半飽,我也是忍瞭,對於皇上時不時不懷好意的譏諷,我就不與他一般見識。

萬沒想到我齊傢三小姐有一天竟會折在這吃食上。

這麼下來不到一個月,我雖然吃得少,但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瞭,臉色也一日比一日紅潤。

更好的是在桃花結骨朵的時候,太醫在我凌厲的目光下抖抖索索地恭喜我有喜瞭,他那太醫院的招牌可算是保住瞭。

我齊傢一傢老小的命也算是保住瞭。

自打我如願以償後,每飯量也一日比一日多瞭起來。

我吃得多,卻沒人阻止,這才發現皇上有幾日沒來我宮裡找事瞭,可我宮中的吃食卻依舊保持在高水準上,這樣一看,我不覺又多吃瞭半碗飯。

直到皇上十日未來,我才覺得有些不適應,裝作不經意地隨口讓翠心去打聽瞭一下,才知道原來是要打仗瞭。

這狗頭皇上也真是倒黴,皇位沒坐上幾天,最是穩當的北境怎麼突然就亂瞭呢?

我隻能說,小人自有天懲。

可這懲罰似乎有些牽連甚廣瞭,眼看著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邊境的戰火卻似乎燒得一日比一日烈。

終於有一天,我大哥齊滄的名字傳入瞭我耳中。

我傢長兄,七歲熟讀兵書,十一歲就隨軍上戰場,十六歲少年將軍小有名頭,二十歲一戰成名,威名遠播,二十二歲,隨齊傢流放苦地。

兩年過去瞭,我長兄已有二十四歲,我終於又聽到瞭他的名字。

可是我擔心,縱使兄長用兵如神,皇上因為報復我討厭我,不願意給我兄長一個機會。

 七

那日我站在宮門口,看著滿園的似錦繁花,托著我隆起的小腹,望眼欲穿。

當我的長兄一身佈衣卻不改一身風華地走進我的永安宮時,積聚瞭兩年的眼淚嘩地一聲傾瀉而下。

「哥哥……」

這是我自打見著長兄唯一吐出的兩個清晰的字,其餘悉數在哽咽聲裡辨不清聽不明瞭。

長兄摸著我的頭,說我齊傢小妹終於長大瞭,都要做娘親瞭。

我哭得一句話說不成,我長兄一面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一面撿著傢裡的好事一樁樁念給我聽,爹娘身體無礙,二姐姐繡工漸長,大嫂嫂還給我添瞭個小侄子……

我聽著,卻哭得越發厲害。

我後悔,我不該隻顧著哭的,我還未看仔細長兄如今的相貌,還沒能與長兄說上幾句話,長兄便踏出瞭我的宮門,重新披上瞭鎧甲,走上瞭那烽火連天的戰場。

而皇上的聖旨也在午後傳到瞭我的院裡,齊傢長子齊滄封為征北將軍,率兵北去,齊傢三女齊音,溫良賢恭,晉為容華。

那夜皇上來到我宮裡,破天荒地沒有在地上扔下一床被子,也沒有讓我受一點兒罪,隻是靜靜躺在我身旁,聽著我昏天黑地哭瞭一夜,還好心地給我掖瞭一下被角。

我如今大著肚子走在宮裡,雖然位分依然低微,但宮裡妃嬪眼中的風刀霜劍皆消散成煙,轉而帶著一種沉默的恭謹。

我不知道這份恭謹是為著我肚子裡的小娃娃,還是為我在前線拼命廝殺的長兄。

總之,我在宮裡的日子一下便順風順水起來。

可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八

我不知我肚子裡的娃娃和我是有多大的仇,初初有他時我便吐個沒完,直吐得我滿嘴都是腥苦味,好容易不吐瞭,消停瞭好些日子,能讓我專心致志擔心在外征戰的兄長瞭,他卻開始在我肚子裡拳打腳踢,磨得我日日睡不安穩覺,臉色一下憔悴瞭下來,用翠心的話說就是「水靈靈的小青蘿卜硬生生作成瞭咸菜幹兒」 。

而這一切,全拜那個皇上所賜!

我看皇上的眼神越發不友善,可我越是看他不順眼,他卻越是湊到我臉前討嫌,而且北境的戰事已經穩定,他的日子好似越發清閑瞭,往往午膳在我宮裡用完瞭,晚膳還要到我宮裡走一趟,我宮裡滿滿縈繞著的都是他身上龍涎香的味兒。

可我已經無暇顧及他的小人之心瞭,我的肚子越發大瞭,終於在深秋最後一片黃葉落下時,那個我盼望瞭無數個日夜的日子來到瞭,我可算是要生下那個磨人的小娃娃瞭。

產婆,太醫,醫女,擠得我永安宮滿滿當當的,可是這個娃娃果然不是善茬,我疼得都快暈過去瞭,他卻還賴在我的肚子裡死活不出來。

「娘親!」

我聲嘶力竭地叫著,十五歲之前我還是被齊傢千恩萬寵的小女兒,如今不過十七歲,卻隻能忍著巨大的疼痛,叫天天不應叫娘沒娘回。

可我想我母親,我想我死之前看一眼我的娘親。

「容華,皇上說,你使使勁,使使勁,生下孩子,隻要你沒事兒,就準齊老爺齊夫人,還有齊傢一傢子回京!」

翠心滿頭的汗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傳達皇上的口諭。

我頓時使出瞭渾身的力,我知道皇上他小心眼,愛記仇,不待見我,可是他說話向來算數!

「哇」地一聲孩啼響徹永安宮。

我的心終於放下瞭,我齊傢終於,可以回京瞭。

皇上進來的時候,屋裡尚未收拾妥當,蓮蕊手忙腳亂地一股腦兒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匆匆抬瞭出去,生怕有礙聖觀。

「說話算數?」

我靠著軟枕,看著他徑直坐在我的床邊,生怕他反悔,即使他是皇上,即使他一言九鼎。

「算數。」

他看著我,眼裡好似還殘留著些許的後怕,我眨巴著眼睛覺得自己看錯瞭,怕他反悔的是我,他怕什麼呢?

可我沒來得及多想,乳母已經抱著小娃娃進瞭屋。

「恭喜陛下,恭喜容華,喜得皇子。」

我接過乳母遞給我的襁褓,剛看瞭一眼,驚得我手一哆嗦,皇上眼疾手快地立馬伸手一兜,怒視著我,

「你做什麼!」

「醜……」

我看著皇上不由自主地說,皇上低頭一瞄,臉上的表情讓我立馬知道什麼叫感同身受。

可他依舊穩穩地抱著那個皺皺巴巴的小娃娃,眼裡有笑蕩漾開去。

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他賜名玨。

 九

新建三年,玨兒滿月,我晉為昭儀,位列九嬪,我長兄大勝北境,齊傢被恩赦,準不日回京,曾經赫赫齊府在太子黨一敗塗地之後大廈忽傾,不過三年,竟又有瞭老樹回春之象。

當真世事難料。

但此刻我正立在太後宮中硬著頭皮等著太後發落,畢竟皇子雖然已經誕下,從前的罪責我還沒有擔下呢。

但是太後並未發落我,隻是冷冷地申斥瞭兩句,讓我日後行為檢點,不可恃寵而驕。

我難以置信,平日裡最嫌棄我的太後竟然這般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瞭?我可是在她的壽宴上踹瞭桌子摔瞭酒杯,叫囂著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的妖孽,太後就這般饒過我瞭嗎?以前我給她請安不小心打個噴嚏都要罰我抄幾遍《女誡》,如今數落我幾句便完瞭嗎?

我懷揣著一肚子疑惑一步三回頭地從太後宮中回到我的永安宮,生怕太後在背後猛然給我來一記殺招讓我措手不及。

「昭儀誕下皇子,於皇室有功,兄長又邊境大勝,於社稷有功,太後娘娘怎好責罰功臣呢?」

蓮蕊一邊遞給我一盤紅通通的冬棗,一邊柔聲勸慰我寬心。

有功?

我吃著甜甜的棗子,看著天上紛紛揚揚灑下的初雪,我齊傢何時從罪臣一躍成為瞭功臣?父親的嘆息母親的眼淚還那般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裡,我以為齊傢指定翻身無望的時候,不知不覺我齊傢竟然成瞭功臣瞭?

這是蒼天不亡我齊傢嗎?

「昭儀,皇上來瞭。」

翠心通報瞭一聲,便含笑和蓮蕊一同退下。

那個討人嫌的皇上?

我歪著頭看著皇上身姿俊逸,一襲傢常銀衣倒襯得他溫潤如玉,心裡莫名就冒出瞭個大膽的想法,可這想法實在太過驚天動地,我當即決意在心裡掐瞭那朵小火苗,可是那小火苗卻越燒越旺,撓得我心癢難忍,隻一味盯著皇上滿臉糾結。

皇上被我盯得汗毛直豎,「你又打什麼歪主意呢?」

我咽瞭咽口水,不動聲色地湊到皇上跟前,想著怎麼更加委婉地表達心中所想。

「陛下呀,你是不是喜歡我?」

皇上的表情僵硬瞭片刻,待清楚瞭自己沒有聽錯後轉而湊到我耳邊壓低瞭聲音道:

「朕喜歡你什麼呢?朕喜歡你街頭巷尾地教那些黃口小兒渾唱『寧王的頭,像草球』麼?」

說完踏門而去,留給我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我手裡那尚未吃完的半個冬棗「咕嚕咕嚕」滾到瞭地上。

 十

我陷入瞭極深的危機感中,我萬沒想到自己當年盡心竭力給我太子姐夫在民間造勢的事跡,有一日會搬起石頭砸瞭自己的腳。

太陰險瞭,太陰險瞭,難怪昔年太子黨兵敗如山倒,虧我還當是先皇溺愛的緣故,如今才曉得寧王針對太子黨的打擊細微到如此恐怖地步!

我當年不過十一二歲,他竟也讓人盯上瞭我?

想起我曾經在編曲詆毀寧王之事上可謂是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現下我便越發覺得天昏地暗地動山搖。

這個狗頭皇上真是城府極深,我生下玨兒後他消停瞭好些日子,讓我還誤以為自己當年一巴掌打出瞭個情郎,他被我威武不屈的氣勢折服,因著臉皮兒薄才這般擰擰巴巴地處著,全然忘記瞭他先前幹的那些缺德事兒,如今往事悉數在我腦海裡重現,想起那日我問他的話我便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當真是自取其辱啊。

那他準我齊傢入京又是打的什麼算盤,我長兄打瞭勝仗可依舊奉命戍守北境,他莫是要翻臉無情?會不會蓮蕊口中的「有功」還沒捂熱乎一下又要變成冷冰冰的「有罪」?

如此思慮過甚,不過兩三天的功夫,我補瞭一個月珠圓玉潤的臉蛋兒迅速瘦瞭一圈。

「昭儀,陛下說,說隻要你能再編些誇贊陛下的好曲兒,便不細細追究往日那些荒唐事瞭。」

終於在我憂愁得連雞翅膀都吃不下的時候,皇上身邊服侍的小夏子一頭霧水地將皇上的口諭傳給瞭我,我那暗淡瞭四天的眼睛重新又清亮瞭起來。

別的不好說,論起那些坊間小曲兒,我可算是行傢裡手瞭。我既能街頭巷尾地編排寧王,自然也曾街頭巷尾地頌揚我那太子姐夫,如今我便把那些稱頌先太子的曲兒一個個全部扣在瞭皇上頭上,逼著我宮裡的小宮女小太監一遍遍背得極其順溜。

第五日,那狗頭皇上端著架子木著臉走進我宮裡的時候,從宮門直到內室,一支支順口小曲兒不重樣地將當今聖上英德賢名光輝偉岸的形象狠狠稱頌瞭一番,再加上那日的午膳我極其乖順地奉上瞭我心頭最愛雞翅膀給他,才終於吃到瞭我日思夜想的定心丸。

皇上細細品著雞翅膀,慢悠悠地看著我說他日理萬機懶得費心和我計較,更懶得牽連齊傢。

我看著皇上揚起的嘴角深刻體會瞭一把什麼叫小人得志。

 十一

春末夏初,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仔仔細細地叫翠心好好為我打扮瞭一番,銅鏡裡是十八歲女子嬌媚的容顏,蛻去瞭十五歲入宮時最後一絲稚氣。

我在心裡千遍萬遍地告訴自己,不可哭,不可哭。

可是那夢中縈繞瞭無數次的容顏出現在我面前,帶著蒼老而渾濁的聲音顫顫抖抖地跪下喚著我「昭儀」時,我的眼淚還是斷瞭線。

我再不是那個可以擁進他們懷裡撒嬌的「阿音」瞭,他們也再不能護我周全任我胡鬧瞭。可是有什麼關系,他們依舊是最疼最愛我的人,看著我道我受苦瞭。

三年瞭,我終是又能喚一聲父親,叫一聲母親瞭。

我還未能在巨大的欣喜和激動中緩過勁兒來,一聲「陛下駕到」便讓我的心肝兒「突」地一顫。

皇上這時候來作甚?

我的父親叩首而拜,久久不起,這長久一拜是數年針鋒相對的消弭,是對皇恩浩蕩的感激,更是對他那孤身在宮中小女兒竭盡所能的最後一份為父之心,齊傢早不是那個權勢滔天的相府,我的背後沒有一絲傢族的支撐,所能依靠的不過皇恩一二罷瞭。

可我那離京三年的父親哪裡知道我與皇上的梁子結得可謂悠久且深厚,縱使他帶著齊傢老小跪穿瞭永安宮的地磚,皇上也不會從心機小人一躍成為正人君子。

我抱著玨兒,艱難地想俯身將我的父親扶起。

可是皇上卻先我一步,客客氣氣地將我父親扶起賜座,轉而牽著我的手和顏悅色道:

「齊老放心,阿音辛苦,為我皇傢誕育子嗣,朕會愛護她,陳年舊事已過,如今朕還要倚仗齊滄將軍為朕護佑江山。」

這真是比我在話本上看到的深情公子說的情話更要甜膩幾分。

我也不知何時開始,我從他口中的「喂」「哎」成瞭溫柔繾綣的「阿音」,我更不知他「自會愛護」是不是以後在扔給我一床被子的同時還能賞我一個枕頭,至於我兄長,我就知道他遲遲不召我長兄班師回朝必是別有所圖!

我頗為謹慎地上下打量著這個看上去氣度不凡的帝王,心裡越發覺得他這番話沒安什麼好心。

可我父親卻眼含熱淚,顫顫巍巍地連連叩謝,更在離宮之時握著我的手再三地感嘆皇上仁德,叮囑我珍之惜之,莫要再如少時那般胡作非為辜負瞭皇恩。

因那挑撥離間的皇上,我齊音十八年來第一次在親情上感受到孤立無援,我惱怒地轉頭看向身旁的皇上,正好看到他眼中深以為然的笑意還未散去。

十二 

所幸在親人之中我尚有一人是皇上蠱惑不瞭的,那便是我的玨兒。

玨兒自打滿月之後,一改從前皺巴巴愁兮兮的模樣,搖身一變成瞭一個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那小可愛的模樣真真是融化瞭我的心,明媚瞭我的生活,從前他讓我遭的那點子罪真是算不得什麼,如今他若笑一笑,刀山火海我也願意為他上。

更重要的是,我傢玨兒從不畏懼他父皇威勢,一心一意地同她娘親一個鼻孔出氣兒。

玨兒將將會爬的時候,我與那小人皇上分站兩邊,他毫不猶豫地直奔我而來;玨兒呀呀學語的時候,我與皇上每日拼瞭命地在他面前「父皇」「母妃」地來回轟炸,他揮著蓮藕般的小胳膊沖向我稚嫩地喊瞭第一聲「母妃」;玨兒開始蹣跚學步的時候,我和皇上擠在他跟前緊張地伸出手臂護著,他就算跌倒也是往我的懷裡跌去。

玨兒日漸長大,對我的偏愛也日漸明顯,我怎能不愛他,我簡直愛慘瞭他!

可皇上可就不如我這般如意瞭,想當年我震驚玨兒的醜險些摔瞭他可是皇上一把兜住瞭,如今玨兒絲毫不念當日父皇兜他之恩,皇上每每恨得牙癢癢,也隻能捏幾下玨兒的小臉不知如何發作。

「你莫要渾捏玨兒的臉。」

我抱著睡得香甜的玨兒打開瞭皇上欲行不軌的手。

「朕渾捏?朕是認真捏的!」

皇上置氣般地又捏瞭兩下玨兒的臉蛋,裹著被子冷哼哼地背對著我,

「兒子不好,朕需得要一個女兒。」

新建四年,玨兒一歲有餘,皇上說他想要個女兒。

可是後宮那麼多的妃嬪,沒道理這女兒一定要是我來生啊。

我眼見著皇上留宿永安宮的次數越發頻繁,我能陪伴玨兒的時間也越發少,我心裡的不滿也積聚得越發多。

我沒成想這次我倒沒來得及爆發,太後卻比我先發作瞭。

那日風和日麗,一看就是個好日子。

斜陽西下,我正緊張著皇上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親瞭親玨兒的小臉,淚汪汪地準備叫乳母抱下去,卻見小夏子慌裡慌張地進來回稟:

「昭儀,皇上今日不能過來,還請昭儀自己先用晚膳。」

不來瞭?我的心頓時雀躍起來,忙忙招呼小夏子細細將原委講來。

原來是太後她老人傢終於對自己的親兒子下手瞭。

連連數月,皇上七日有三四日宿在我永安宮,還有一兩日宿在他自己的興德殿,剩下那一日半日的也就偶爾去皇後或是四妃宮裡坐坐,闔宮的妃嬪守瞭活寡一般,熊熊妒火一直燒到瞭太後宮裡,氣得太後把她那最珍愛的玉如意都給砸瞭。

皇上一下朝就緊趕慢趕著去太後宮裡請罪瞭,這才沒法來我這兒折騰。

我一聽,心裡頓時樂瞭,這小人皇上終是有人收拾他瞭。

小夏子退下後,我美滋滋地抱著玨兒自在隨意地吃瞭一頓好飯,睡瞭個好覺。

據說那日太後生瞭好大的氣,斥退瞭左右,殿外的宮人隻聞內裡不斷有爭執之聲,皇上出來的時候,臉上陰沉得快要結上一層冰瞭。

自打那日起,皇上便再沒來我的永安宮,從皇後宮裡開始,宮裡各處的嬪妃流水一樣挨個盼得瞭她們日思夜想的皇恩雨露。

可這皇恩顯然和她們期盼的有些差距,月餘下來,皇上臉上冰凍三尺的寒意讓後宮妃嬪個個活得戰戰兢兢,路上行走的宮女太監大氣都不敢喘,雖是陽春三月,整個皇宮卻低沉得如數九寒冬。

但在這數九寒冬裡唯有那麼一處桃花源,便是我的永安宮。

皇上不來永安宮,我帶著一歲半的玨兒在永安宮裡活得可謂風生水起,今兒紮個宮燈,明兒綁個秋千,把永安宮徹底鬧瞭個底朝天。

可我卻忘瞭樂極易生悲的道理,在我樂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太後宮裡傳來瞭懿旨。

 十三

午後酣暢淋漓地落瞭一場雨,太後宮裡點著裊裊檀香,我懷著萬分忐忑的心邁入殿內。

太後揮瞭揮手清退瞭左右,我一看這架勢終於開始反思自己這些日子是否太過肆意,太後莫不是要動私刑?

太後的面容在檀香輕霧中隱隱看不真切,隻是她久久不語實讓我坐立難安,想起翠心再三叮囑我要沉住氣,我便使勁耐著性子等太後開口。

可這沉默是否也太過長久瞭?

「鴻嘉三十六年,哀傢十八歲,幾經波折終於如願嫁給瞭那個揚鞭策馬逗我頑笑的少年郎,甫一入府便是專房之寵。」

太後終於打破瞭沉默,聲音在檀香中緩緩飄蕩,顯得些許不真實。

我一時愣住,太後今日怎地不教訓我反而和我談起陳年舊事瞭?

「鴻嘉三十八年,五王奪嫡何其慘烈,先皇被人構陷幽禁太子府,哀傢也失去瞭腹中已有三月的孩兒,先皇一夜之間性情大變,自此鮮少言語,唯有對著哀傢才肯傾訴一二,那個冬天太過灰暗淒寒,哀傢至今難忘。」

「鴻嘉四十二年,哀傢誕下瞭皇帝,先皇眸中難得有瞭一抹喜色。」

「鴻嘉四十三年,先皇韜光養晦五年,終於登上瞭至尊之位,那日先皇拉著哀傢的手道一切皆過去瞭,從此便是柳暗花明。」

「然而帝王之路何其艱難,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其尋常。為瞭江山穩固,他不得不立瞭韓皇後,不得不立瞭先太子,又不得不將我們母子掩在身後,盡力做好他們口中的明君。」

「可是他們終究連那最後一點安寧都不願給哀傢,韓齊兩傢聯姻,朝堂之上妄想隻手撐天。如此退無可退,哀傢與先皇用瞭四年,終是扶皇帝登上帝位。」

太後用平淡而輕緩的語氣將往日那些明爭暗鬥輕巧掩過。

我咽瞭咽口水,齊傢以前確實有些招搖瞭。

「哀傢盛寵幾十年與先皇恩愛兩不疑,卻忘瞭他的兒子自然是像他的,情之既起必是一往而深,縱使哀傢不喜你那被嬌縱壞瞭的性子,也憎惡你們齊傢曾經明槍暗箭地針對皇帝,但是哀傢更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如他父皇那般悵悵不樂地走完他的帝王之路,他既鐘情你,哀傢便與他共擔這前朝後宮的風風雨雨便是瞭。」

我終於看清瞭太後略帶憔悴的面容,卻聽不明白太後最後那一席話是何意思。

鐘情於我?

太後看著我一臉茫然不知所謂,忍不住扶額嘆息,

「哀傢這是做瞭什麼孽,自己的兒子竟是喜歡上一個傻子。」

我頓時倍感委屈,太後怎麼罵人呢。我如何就成瞭傻子,這不是冤枉死我瞭嗎,那個狗頭皇上明明說過要報復我,並不喜歡我,如今太後執意說他鐘情於我,我怎能不疑惑。

「哀傢知道他素日裡與你多有口舌之爭,因他喜歡上一個本不該喜歡的姑娘,他更怕戳破瞭這層心事,那個他本不該喜歡的姑娘並不喜歡他啊。」

太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的臉「唰」地紅到瞭耳尖。

「稟太後,皇上駕到。」

殿外太後貼身的佳姑姑通傳的聲音遙遙傳入殿內。

「瞧瞧,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便擔心成這樣,這麼快便趕到哀傢這兒來瞭。」

太後輕笑瞭一聲,我便循聲望向匆匆踏門而入的皇上。

斜陽暖光中,那一襲莊重的黃龍玄底龍袍反而顯得柔和而溫暖,他雖面色清冷,可難掩眸中的急色,他朝我走來,風姿俊逸氣質不凡。

是瞭,打我第一次見他,我的皇上便這般好看呢。

皇上把我從太後宮裡撈出來後,一路上臉色頗為嚴肅。

一是太後並不肯告訴他召我來所為何事,惹他一肚子的疑惑;二是我沒皮沒臉地一路望著他笑得莫名其妙,他若再不嚴肅些,總覺得我像是調戲良傢婦男的潑皮無賴。

這得賴我,我實在壓不住內心噴薄而出的歡喜。

這個面冷心熱臉皮薄的皇上,果然是喜歡我的!

可我並未能樂呵多久,一推開永安宮的宮門,滿院飄著的絲綢風箏,四處綁著的秋千花束,簷下掛著的大紅燈籠,還有院中一個華麗的走馬燈轉來轉去十分紮眼,這一片繁花似錦看上去比過年還要熱鬧歡騰幾分,皇上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朕不在的這些時日,你倒是過得很自在啊。」

我一看這可不就拐著彎說我心裡沒他,不大樂意瞭嘛。

太後果然誠不我欺,我心裡暗暗搓掌。

但他這就誤會瞭,我縱使心裡眼裡腦裡滿都是他,該樂呵的我也得樂呵啊。

「這,這都是玨兒,他想您想得整日哭啼啼的,嬪妾隻能多花些心思哄哄他,您來瞭,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自然用不上瞭。」

我一邊當機立斷一股腦兒把錯全堆到玨兒頭上,一邊十分不屑且嫌棄地踢瞭踢院中的走馬燈以示我的赤誠之心。

在我皇上面前,再漂亮的燈都得黯然失色!

「是嗎?」

皇上眼風迅速掃到玨兒,卻見那個胖乎乎的小娃娃此刻掰著半塊太師糕吃得津津有味,他那月餘未見的父皇在他心裡顯然不如那糕上的一粒芝麻來得香甜。

怪我,都怪我,怪我沒能居安思危提前教好他見著父皇怎麼淚汪汪地扮相思。

我眼見著皇上臉上倒不再是青白交替,而是五顏六色好不精彩,使勁搜腸刮肚地想著如何解救我的玨兒。

有瞭!

我二話不說拉著皇上就往內室而去。

「你做什麼!」皇上被我拉得踉踉蹌蹌地進瞭屋,已有三分惱意。

「兒子不好,咱們生個女兒啊!」

我脆生生地應道。

十四

但我的狗頭皇上雖然生得好看,可脾氣實在說不上好。

我已然十分努力地想給他生個女兒,但是女兒也不是隨便便能得的,種個冬瓜還得等一輪春秋呢。

然而皇上絲毫不顧我的據理力爭,第二日一大早便著人將我院中那些「雜七雜八」的物什收拾瞭個一幹二凈。

「這,這個不許碰。」

我看著自己最愛的飛燕紙鳶被那小太監拿著要走,頓時一陣肝兒疼。

背手而立的皇上轉頭示意瞭一下那個被我眼神嚇得不敢動彈的小太監,小太監當機立斷毫不留情地奪瞭紙鳶去。

「生活一定要這般艱難嗎?」

我真的真的要生氣瞭,已作出瞭威脅的語氣。

「這後宮生活確實艱難啊。」

皇上「嘖嘖」瞭兩聲,極其不要臉地湊到瞭我面前點瞭點頭。

這是喜歡我嗎?我一剎那的懷疑,哪有人非得奪所愛之人的所愛呢?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揮出一拳的慣性,我怕一拳揮過去我齊傢老小又要浩浩蕩蕩奔向苦寒之地。

「有陛下在,不難。」

我想起太後的叮囑,要反其道而行,便在他湊過來的臉上「啵」地親瞭一口,更是拿出哄玨兒的語氣柔聲細語道。

皇上身體一怔,眼神一陣錯亂,環視瞭一周屏氣不語的宮人,緩過神兒後三步兩步地踏出瞭門,

「給她留下那個紙鳶!」

太後不愧是做瞭幾十年寵妃的人,這輕巧一吻竟真的比一個巴掌一個拳頭還管用。

我激動地捧著我的紙鳶看向翠心蓮蕊,卻見她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地望向我,眼中一片難以置信。

是的,你們的主子我成長瞭,我故作深沉地拎著紙鳶走回屋內,深藏功與名。

昨夜太累,我可得補個回籠覺。

皇上重又勤快地宿在瞭永安宮,月餘籠罩在後宮的陰霾也在皇上的和顏悅色裡消散幹凈,宮人走在路上的腳步又輕快瞭起來。我身上擔著孕育小公主的使命難免又顯得恩寵太過,但後宮嬪妃卻也鮮少去太後宮裡埋怨哭訴瞭。

新建四年秋末冬初,天高氣爽萬裡無雲,傢中傳來喜訊,我二姐姐嫁給瞭京中望族楊傢三郎,一時轟動京城。

楊傢世代簪纓,與我齊傢也曾交好,可如今我齊傢不比以往,他們仍肯結親,卻是難能可貴。

我看著手中的信,心裡卻也生出一絲疑惑。

「那楊傢二郎可娶親瞭?」

「回昭儀,奴才聽說好像還沒有呢。」

送信的小太監思索瞭片刻,認真回道。

「還沒有?他那三弟都娶上我二姐瞭,他怎麼還沒娶親。」

我倒是略感驚訝,未待多想,一聲清冷的聲音驀然從背後響起,我一轉頭便看到皇上踏門而入,

「你很關心楊二郎的親事?」

皇上甩手坐下,滿面寒霜。

「翠心啊,今兒個午膳吃什麼啊?」

我看皇上的眼裡似有殺意,來者不善啊,我撩起裙子就想往小廚房跑。

「跑什麼,做賊心虛嗎?」

皇上「唰」地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住瞭我。

「冤枉!」

我見掙脫不瞭忙忙告饒。

我當真是隨口一問,縱使從前父親曾有意將我許給那楊二郎,我也不過隻見瞭他一回,話都未曾說過三句。但我是何等聰明伶俐,瞄瞭眼皇上的神色我便知道他對我那未成的親事一清二楚,我說不過他,又打不過他,可不得先躲上一躲嗎。

沒成想,沒躲成反倒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日午膳,我隻能啃著白水青菜,幽怨地看著皇上大快朵頤。

那狗頭皇上以往吃飯那般溫文爾雅,今日卻是吃一道菜砸吧一下嘴,我扒拉著自己碗裡那寡淡無味的小青菜欲哭無淚。

但皇上的醋意未能持續多久,初冬的第一場雪帶來瞭我再次有孕的消息。

十五

新建五年,皇上登基以來第一次決定去行宮避暑。

皇上堅持認為,我肚子裡的小娃娃,他未來的小公主是受不瞭一丁點兒暑熱的,即使隔著我的肚皮。

不知是行宮裡花紅柳綠的環境好,還是女兒向來更乖巧些,我如今捧著五個多月的大肚子依舊生龍活虎,跟著行宮裡一個嬤嬤,哪裡新奇就往哪裡去,越看越覺得行宮好。

那條長長的流川,清涼涼的河水緩緩流過整個行宮,那高高的觸雲閣,爬上去可以俯瞰整個京城的好風光,那大片的荷花池,粉白的骨朵亭亭玉立地搖晃在翠綠的蓮葉中,池中那群紅鯉魚生生被我喂胖瞭一圈兒。

我仗著肚子裡的小公主作威作福,皇上也隻得由著我鬧騰。

不知是行宮太合我的意,還是太合我那未出世小公主的意,我看著自己的大肚皮狠狠反省瞭一下自己最近的飯量,這個小公主不會是個小胖子吧?

然而皇上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女兒是不是會太胖,反而把流水的好菜往我的屋裡送,道道色香味俱全,連那蒜頭蘿卜都雕成花兒一樣,皇上這般用心,好似生怕我吃不飽餓著肚裡的小娃娃一樣。

而對美食,我向來來者不拒,何況我的胃口的確相當好。

可我看著雲淡風輕的皇上,心裡越發狐疑,這小人皇上最近會不會殷勤太過?

我決定刻意減少自己的飯量,連續三天憋著隻吃三口飯後,皇上終於皺起瞭眉頭。

「可是不舒服?」

「女兒覺得太胖瞭,不好。」

我瞇著眼睛細細打量皇上的表情,想看破這個小人皇帝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怎會?這吃得並不多啊。」

皇上俯身摸瞭摸我的肚子,眼中皆是關切。

「這可比玨兒當年吃的多太多瞭,她昨兒告訴我,不許吃瞭。」

我輕輕拍瞭拍自己的肚子,卻覺得似有不妥,我肚裡懷的又不是個妖精,怎的就會說話瞭。

「那個,托夢,托夢說的。」

我連忙找補,心裡籲瞭口氣,自古都有胎夢之說,總不算胡扯吧,虧得我機智。

皇上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道:

「托夢?可夢到是哪個托的夢嗎?」

「哪個?就這個啊……」

我疑惑,指著自己的肚子,卻看著皇上已經轉身坐在桌旁揚著嘴角凝眸看著我。

「這裡面,兩個?」

我吞瞭吞口水,不會吧。

「吾妻甚是有本事,雖能夢到其中一個女兒不喜太胖,焉知另一個不喜歡呢,自然還是要多吃些。」

皇上親自夾瞭一塊八寶魚放在我碗中,眼中星河璀璨。

我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懷著雙生子,而那狗頭皇上卻瞞瞭我六個月。

「朕怕你知道心下憂慮,自然不知道更好。」

那個小人皇上毫無悔過態度,還覺得自己甚是貼心。

憂慮?

我有何可憂慮的,我自己懷瞭數月卻不知一個窩裡孵瞭兩個崽,這顯得我這個親娘多麼昏庸糊塗!

我怒視著皇上,準備認認真真生他三天的氣。

可是我又想想自己將要生下兩個娃娃,內心確實生出一片惶恐。

我琢磨著當年生玨兒那個小娃娃的時候有多痛,兩個玨兒一樣的娃娃就是兩倍的痛。內心不由得一陣顫栗。

那個狗頭皇上,既然打算瞞下,怎的半途又告訴瞭我呢!

我氣上加氣,越發想發作。

「行宮好,規矩少,朕會在你生產之日召你母親陪你,不要怕。」

皇上將我擁在懷裡,竭盡溫柔地對我說。

我愣愣地窩在皇上懷裡,心頭升騰起點點的暖意。

是啊,行宮裡各處的好都比不得這點好。

自此我突然對那兩個小女兒生出瞭無限期待,那該是怎樣兩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呢?

新建五年盛夏,在一片蟬聲陣陣裡,我握著母親的手終於平安誕下瞭兩個健康孩兒。

在滿屋的恭賀聲裡,我與皇上相顧無言,毫無準備地迎來瞭我朝的皇二子和皇三子。

這兩個厚著臉皮白白受瞭數月寵愛的兄弟,皇上給他們起名一個為承冀,一個為承毅。

十六

回宮之後,我的永安宮越發熱鬧起來。

冀兒和毅兒一個賽一個的能吵能哭,數個乳母來回哄都趕不上他們此起彼伏的哭鬧聲,我揉著太陽穴想起玨兒當時何等乖巧可愛,萬分懷疑這兩個混世魔王怎會是和玨兒一個娘胎裡出來的?

可是玨兒卻十分喜愛這兩個小娃娃,雖然他自己還是半大的小娃娃,但看到弟弟們哭的時候,非但不厭煩還跟著乳母一同用自己的小手輕輕拍打安撫,等他們不鬧瞭,再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們臉頰上掛著的淚珠,我看著玨兒一汪清水似的眸子,覺得自己生下瞭個活菩薩。

有兒如此,添兩個魔王我也認瞭。

「昭儀,藥好瞭。」翠心小心翼翼地捧著藥碗遞給我。

我看著那深褐色的苦藥內心全是拒絕,喝瞭半碗便丟到瞭一旁。

短短兩個月,我把自己二十年未喝的藥全都喝夠瞭,真的一滴都喝不下去。

我自小身體康健,不說能攬九天月捉五洋鱉,但好歹翻得瞭墻揭得瞭瓦,可如今我卻被生生逼出瞭弱柳扶風之姿,每日懨懨地捏著鼻子要喝三碗藥,而這些全是拜那小人皇帝所賜。

要不是他非要女兒,我也不會懷上孩子,我要沒有懷上孩子,我就不會生下兩個小魔王還順帶著殃及瞭自己的身子,太醫苦口婆心地再三囑托萬不能大意,要每天三碗藥不能停,飲食也有諸多忌口,連每日的晨起入眠的時間都要註意,如此養個一兩年才能恢復我昔日風姿,我每聽一句頭就大一分,聽到最後我頭大到身體都支撐不住瞭,怎的我好好的女兒沒撈到,還差點兒把自己賠進去,還這個不準吃那個不準喝,我虧死瞭!

我幽怨地盯著戰戰兢兢直冒冷汗的太醫,心裡卻更擔憂要是皇上還想要女兒怎麼辦,那我可真就得把自己賠進去瞭。

但所幸皇上對女兒的執念想來不過是一時的新鮮,雙生子誕下之後,他每日總會過來逗逗孩子,雖然往往總是惹一身的哭鬧氣,但卻再沒提過想要女兒的事情。

我真是大大地籲瞭口氣。

然而我這口氣還沒籲到底,我的心又重新提到瞭嗓子眼上。

新建五年冬,傢中來信,父親病危。

我手抖得都拿不穩那薄薄一張紙,怎會?怎會?

三月前,母親還在行宮陪我待產,她從沒說過父親身體有恙啊!

「不會的,不會的,這信確實是齊府送來的嗎?是城南千福巷望梨園旁的齊府嗎?」我努力克制著自己顫抖的手,卻掩蓋不住話語裡的顫栗。

「回昭儀,確是齊府小廝送來的。」小太監不知為何我臉色突然毫無血色,忙忙跪下答道。

父親回京不過兩年,五年裡我隻得見他瞭一回,我才二十歲啊,我的父親怎麼會突然地病危,怎麼會!

可我的心卻猛地一沉,我二十歲瞭,那父親如今已六十餘歲瞭,六十餘歲,他不知不覺已經是一個老人瞭。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不知道空白瞭多久,待到恢復瞭一絲清明,看到翠心和蓮蕊臉都嚇白瞭,生怕我眼前一黑倒瞭過去,我緩過神後立馬踉踉蹌蹌要跑向興德殿,我要找皇上,我要馬上找到皇上。

可我卻在門口遇到瞭匆匆而來的皇上。

他知道瞭。

他雖知道瞭,卻還是被我灰白的臉色嚇瞭一跳,急急將我帶回瞭屋內。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整個人都在哆嗦,我要回去,我要回齊府,我的父親給瞭我所有的包容和疼愛,他給瞭她小女兒所有一切他能給的,他臨終之時我不能不在他身邊。

皇上隻是將我扶起,喚瞭太醫去齊府,也吩咐瞭人每一個時辰回稟一次,之後他隻是抓著我的手看著我,沉默著。

我全身突然沒瞭一絲力氣,我忘瞭,我是皇帝的嬪妃,宮門深深,一入宮門便生生世世要鎖在這座皇宮裡的,我怎麼可能還能回的去?

我回不去瞭。

我隻能待在這偌大的皇宮裡,隻能聽著回稟的人的隻言片語,隻能等著最後那必然的結果。

天色逐漸灰暗,我心如死灰。

「日後要按時吃藥,不能一次隻喝半碗。」久久沉默的皇上突然開口,臉色平淡語氣卻帶著無奈。

我茫然地抬頭看著他,我的父親要死瞭我的心都要碎瞭,他還管我是不是喝半碗藥?

「也不能背著太醫偷偷吃辣雞翅,要謹遵醫囑養好自己的身子,」皇上對我看瘋子一樣的眼神視若無睹,依舊自顧自緩緩地說,「還有,不能瞎琢磨給冀兒和毅兒穿女裝。」

他竟然知道,我有些震驚。

我確實想過悄摸摸地給那兩個小魔王套上女娃娃衣服,不過是為瞭給他過一過女兒癮,並不是為瞭我自己,可我隻是從制衣局拿瞭些佈料尚未開工,他怎麼便知道瞭?

「隻有三個時辰,」皇上突然轉向我,「三個時辰之後,必須回宮。」

我愣住,片刻之後才意識到他說瞭什麼,「噌」地一聲迅速起身,卻被他一把拽著瞭胳膊,「換身尋常宮女的衣服。」

齊昭儀傢父病危,昭儀心急如焚,特遣兩位貼身宮女前往齊府探望問詢。

夜色深沉,沒人特別註意那兩個尋常宮女長得什麼模樣,她們上瞭出宮的馬車,駛向瞭齊府。

十七

伴著夜色,坐瞭約摸半個時辰的馬車的我雙腿發僵,可我顧不得緩解雙腿的不適,寒風裡攙著蓮蕊急切地敲開瞭齊府的大門。

齊府早不是昔日的相府,縱使夜深看不清楚我也依舊能感受到落魄的蕭瑟感,府裡的零丁幾個下人對我突然出現並不訝異,不知是不是由於皇上事先已經安排過,我來不及多想便慌忙向父親的房間跑去。

外堂擠瞭數人,蓮蕊便也留在瞭外堂,而我匆匆掠過他們沖進瞭內室,一眼便看到榻上的人,可我的身體卻不由一滯,這個滿頭枯發羸弱不堪的人是我的父親嗎?

我渾身的血液似是都凝固瞭,雙腿僵硬直直站在榻前一丈遠處,怎麼都挪不動步子。

我齊傢一脈出過三位宰輔七位將軍,我的父親齊泓也是文武雙全人中翹楚,譽滿京城門徒無數,德高望重貴極人臣啊,兩年前他雖然一身佈衣兩鬢白霜,可仔細打量依舊看得到昔年的風采,可如今,我卻一點也認不出來瞭。

京城的兩年難道比那流放之地的三年更折磨人嗎?

母親看到我顫顫巍巍地想要叩拜,卻被我撲在懷裡隻能抹著眼淚默默拉起我的手引到父親床前,示意其他人皆不必拜瞭,父親的臉色泛著青白,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中喃喃喚著什麼。

父親,是我,是我,我是阿音,我不是皇宮裡的昭儀,我是齊府的小女兒阿音,我回傢瞭,我輕而又輕地靠近父親,連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我太害怕瞭,我太害怕我稍稍用力呼吸就會驚擾到父親,而我的父親明顯已經經不起一絲一毫的叨擾和沖擊瞭。

「父親現在神志不清,偶爾清明片刻,也是想見你。」二姐帶著哽咽的聲音輕輕從耳畔傳來,我怔忡間抬頭看到五年未見的二姐,昔年風華少女如今嫁為人婦,可是眼中的疼惜和溫柔卻一絲一毫也沒有改變。

我環著二姐的腰,將頭藏在二姐懷中低低啜泣,我的周圍是我日思夜想的傢人,本該是多麼圓滿而甜蜜的時刻,可是我們的父親卻處在彌留之際。

「小妹,不要哭瞭。」壓抑著哭瞭許久,一個淡淡的聲音讓我猛然抬頭,我從淚眼中模糊辨認著二哥的模樣,卻隻能看到他清俊的面容下難掩身形的蕭索。

二哥,二哥,我的心狠狠地抽痛瞭一下,我一直不願去細想二哥,不去想他的曾經,不去想他的處境,不去想他的未來,不去想他心中的苦澀。

因為一想起來,內心就是無法停歇的絞痛。

我們齊傢之所以當時要卷入奪嫡鬥爭中,都是因為我們齊傢當年真的太過耀眼瞭,耀眼到我們都理所應當地認為日後的九五至尊,即使不是齊傢的人也應當流有一半齊傢的血,有我齊傢血脈,那是天傢的榮幸,是天下的榮耀。

這份狂妄埋藏於我齊傢百年的光輝族史之中,爆發於我二哥齊遠的盛世才名之下,齊遠,是齊傢耀眼的光芒裡最為璀璨的明珠。

我二哥齊遠,武藝精絕,但才名卻遠盛武藝。

三歲入學堂五歲可作詩,十歲時已經一文千金難求,十二歲名滿天下,與當時的楊傢二郎並稱「絕世雙才」,十四歲甫一入仕朝堂激辯便羞煞一眾鴻儒,時年才八歲的我雖然懵懵懂懂,卻已深知我齊傢二哥齊遠才華絕倫,光焰萬丈,無人能掩其鋒芒。

十六歲,我二哥娶瞭親,十裡紅妝迎新嫂入門,翩翩少年郎意氣風發,皎皎新嫁娘絕代風華,實實在在激揚起瞭滿城艷羨的目光,佳偶天成,茶樓裡的說書人經年累月地傳頌這段世間罕有的愛情佳話。

烈火烹油繁花似錦,二十一歲之前,二哥是一顆纖塵不染的明珠,光華奪目舉世無雙。

可在太後的話頭裡,我才知道正是二哥的娶親才在先皇的心頭埋下瞭一根刺,因為二哥娶的是韓皇後的母傢韓太師的女兒韓江月,齊韓聯姻,這原以為的天作之合卻埋下瞭齊府未來傾塌的緣由,此後長姐嫁太子,不過是花好月圓之下盛極必衰的又一假象罷瞭。

可我終究是在齊府是看著二嫂和二哥如何耳鬢廝磨琴瑟調和的,縱使兩傢聯姻或有朝堂裨益,可二哥二嫂卻是真心相愛,那茶樓說書先生貌似誇張的恩愛之語,在我看來實不足萬一,二哥二嫂不是父親母親那樣平和恬淡,也不是大哥大嫂那樣相敬如賓,他們連偶爾瞥見一眼對方的時候,眸中都是抹不開的愛戀,純粹而熱烈,深入靈魂刻入骨髓。

但景德十七年,二哥二十一歲,先皇生前處理的最後一樁大案是韓傢謀逆犯上齊傢構陷寧王,結果韓傢滿門抄斬,二嫂隨之自盡,齊傢流放苦地,太子廢為薊王貶往薊州。

二嫂身死,二哥像是抽走瞭魂魄一般,眼中再無一絲生氣。

但齊傢尤存,高堂尚在,二哥不能也無法與二嫂生死與共。可二哥眼中也再沒有神采,他不再提筆不再寫文,更遑論日後再出入廟堂,所以昔年北境戰亂我尚能期待大哥歸朝,我誕育皇子有功尚能期待齊傢回京,但無論未來還會有多少機遇多少可能,二哥都沒有重放光采的那一天瞭,二哥如今已有二十六歲,但二哥的生命已經終止在二十一歲那年,再也沒有將來瞭。

昔日無雙明珠被徹徹底底敲碎,零落在塵泥裡再也尋覓不到一絲光芒。

「二哥。」我緊緊抓住二哥的手像是抓著湍急的河流中的一塊意欲飄走的浮木。沒有魂魄沒有生氣都沒有關系,二哥他起碼還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喚我小妹,他的手掌粗糙但掌心是有溫度的,他是自小教習我讀書認字的二哥,是見我頑劣不思學習卻依舊寵溺而耐心地反復教導我的二哥啊。

二哥沉默著任由我抓著他,緩緩舉起另一隻手微微揉瞭揉我的腦袋,眸中不變的枯槁難得流露出一點點的溫情。

我覺得自己的心疼到要死掉瞭。

更讓我絕望的是,時間緩緩而過,一個多時辰過去瞭,父親卻依舊半夢半醒、迷迷糊糊,我內心也越來越焦灼。父親心裡一直念著我,他不可以不看一看他的小女兒,但皇上隻允我三個時辰,來往齊府皇宮就要一個時辰,我絕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若是耽擱瞭時間天光大亮被人發覺,不知要給永安宮和齊府招來多少是非,永安宮我可以不在乎,可是齊府不能再經受風雨瞭。

「太醫,太醫?」在餘下不足一個時辰的時候我真的慌瞭,父親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嘴中的囈語也一聲比一聲模糊,太醫呢?那些苦澀的藥呢?拿給父親啊,為什麼現在什麼都不做瞭?

「昭儀,再等一等吧,老大人,就快醒瞭。」被我喚進來的太醫無悲無喜地叩頭回道。

什麼叫再等一等?什麼叫就快?我手指握著拳手心裡都已經掐出瞭血。

突然之間呢喃不斷的父親猛然安靜瞭下來,讓我的心瞬間一沉,忙拋開太醫去看父親,太醫叩瞭叩頭退到瞭外室,而內室的人呼吸皆是一滯。

我手抖得厲害,心中駭極,可意料之外的是父親卻緩緩地睜開瞭眼睛,那雙眸中血絲密佈卻依舊可窺得一絲清明,「小阿音?」

「父親,父親,是我,是阿音。」我慌張地掩過眼底的哀慟,跪在瞭父親的床頭。

父親微微舉起枯瘦的手艱難地要坐起,母親忙輕輕扶住父親靠在瞭床邊,父親閉著眼喘著氣,緩瞭良久。

「阿音你啊,從小頑劣,不服管教。」父親面色憔悴,卻是看著我緩緩說道。

我一愣,沒想到父親的第一句話竟是訓斥我,內心突然多瞭一分焦灼。

可父親眼中卻帶著遙遠的追憶和柔軟溫和的疼愛,似乎並不打算責罵我。

「所以為父就想,你長大瞭就嫁給那楊傢二郎,楊傢世代書香,不善武藝,且那二郎也喜……」父親似是想到瞭什麼停頓瞭片刻,喘瞭口氣轉而繼續道,「若,若起爭執,那二郎可是打不過你的。」

父親語氣中竟然帶著一絲歡喜,嘴角忍不住勾瞭勾。

我胡亂地擦著滿面的淚澤忍不住隨著父親一起勾瞭勾嘴角,我沒想到父親會突然說起那檔未成的親事,更沒想到父親想訂那門親原是算計著楊二郎好欺負,好讓我張狂任性地過一輩子。

父親說完這段話緩緩沉氣良久,父親不語,我卻依舊看出他眼中漸漸蒙上的黯然。

我知道父親雖盼我自由自在一生,但我卻入瞭一個最不可能得自在的地方,他心疼我,是因為知道我不是長姐,我沒有長姐那般傾城的絕色和過人的才學,也不如長姐那般明曉權謀算計懂得爭奪君心,更沒有長姐那樣勢要嫁給人上人的志向和魄力,我打小被嬌慣被縱容,崇敬沙場英雄卻隻會半吊子武藝,向往江湖道義卻養瞭一身的倔脾氣,唯一可看的也不過是一副遺傳自齊傢的好皮囊。

我明白父親的遺憾,也懂得他的痛悔,適合周旋於後宮的人落寞地遷往薊州小院,而適合簡單生活的人卻被束縛在巍巍高墻之中。

可這又怪得瞭誰,齊傢的悲哀,本就是人事無常的現實。

我輕而又輕地偎在床頭道,「父親不要擔心,就算女兒在宮裡也一樣沒人敢欺負女兒的,皇上的三個兒子,也是父親的三個小外孫,冀兒和毅兒已經三個月瞭,玨兒也快兩歲瞭,都是女兒憑一己之力生下的,女兒是不是很厲害?」我輕言軟語柔聲地撒嬌,「父親你看,他們都是小皇子,我們齊傢還是做到瞭優化皇傢血脈的。」

「胡說八道。」父親呵斥著我但眼中並無責備之意,而是深深嘆瞭口氣,「為父自視甚高,可終難敵君王在上,讓齊傢門楣蒙塵,是為父的過錯。」

「父親。」二哥二姐同我皆是一怔。

父親微微擺瞭擺手示意我們不必多話,看著二哥二姐道「前車之鑒後車之覆,為父想叮囑你們的話皆已經說過瞭,未能相見的也已修書……」父親強烈地咳嗽瞭起來,好不容易穩住瞭心氣抬首對著我道,「唯有阿音,為父已經無能為力,齊傢已經無法給你足夠的支撐,日後所受委屈……」

「父親,」我淚眼模糊地握住瞭父親冰涼而枯瘦的手打斷瞭他,「父親莫要這般說,父親從小教導女兒的話,女兒都記在心上,父親的這些話和齊傢的未來就是女兒的支撐,日後受瞭委屈也會想起父親曾對女兒的教誨,心裡也就不委屈瞭,是女兒不孝,不僅打小給父親惹事,到如今還要害得父親心中難安。」

我若和長姐一般明曉世事,也不會害得父親直到此刻還依舊放心不下我。

「阿音,你長大瞭。」父親寬和地一笑,臉色難得多瞭幾分生氣,說起話也不似剛剛那般艱難,「齊傢如今確實難以成為你的靠山,但是當年齊韓兩傢聯手何等威勢,可又保得韓皇後一分瞭嗎?」

我突然有些愣住。

「如今的陛下和先皇一樣,都是拿得起主意的人。」父親的說得十分緩慢而清晰,「為父寬慰的是,陛下他有心維護你,為父雖然也看不明白這心意緣何而起,但是那三個孩子卻說明這份心意並不假,而陛下竟肯破例讓你漏夜而來,那說明這心意足以保你在後宮無虞,為父,放心你。」

「所以小阿音,你也不用怕。」

我淚眼婆娑,父親的話一字一句仿佛打在瞭我的心頭,父親原來什麼都明白,他知道我其實害怕後宮的風刀霜劍,他也知道我不懂皇上為何對我這般恩寵,他知道我害怕這份恩寵會不明不白地來也會不明不白地消失,他知道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付出的真心會讓自己萬劫不復,但父親讓我不要怕,我便不覺得畏懼瞭,死亡如何,深宮如何,怕是最無用的情緒。

「阿音明白瞭,阿音不畏不懼。」

父親垂瞭垂眸,不過說瞭少頃的話他卻好似用盡瞭渾身的力氣,此時半靠在母親懷裡微微氣喘,父親拍瞭拍我的手後,將自己的手伸向瞭母親,嗓音沙啞卻分外柔和,

「好瞭,你們都出去吧,阮阮,你同我最後說說話。」

阮阮是母親的小字,父親從未在我們面前這般稱呼過母親。

母親渾身微不可察地顫栗瞭一下,卻穩穩地握住瞭父親伸過來的手,神情柔美仿佛依舊是從前的二八少女等待著心上人的一句情話,「好,阮阮陪著泓郎。」

我與兄姐皆退出守在外堂,蓮蕊見我出來忙忙過來攙我輕聲道,「昭儀,時候不早瞭。」

「再等一等。」我扶住瞭蓮蕊胳膊可手卻依舊顫抖個不停,突然就想起瞭太醫先前的話,再等一等,快醒瞭,太醫說得無悲無喜,而我現下說起再等一等卻字字紮心,心痛難忍,再等一等,我的父親便會永遠離開我瞭,再也醒不來瞭,再也不會喚我「小阿音」瞭,我就要失去世上最疼愛我的人瞭,但我不能躲避不能害怕,我答應過父親無畏無懼,我已經無法在靈柩前送別父親,便隻能在今夜盡孝。

不到半刻鐘,太醫匆匆入內,便傳來「節哀」的聲音,我跪在門口深深叩瞭五下頭,淚水打濕瞭階前,翠心半扶半拽地將我拉瞭起來,匆匆上瞭馬車,車夫揚鞭而起急急往宮中趕,我看著東方已經微微泛白,便知道時辰已經不早瞭。

「務必在辰時之前趕回宮內!」蓮蕊吩咐著車夫,面色緊張。

十八

車夫趕車趕得極快,我耳邊風聲呼嘯不止,我自從誕下雙生子本就體虛,此時一日未進食,又兼失去至親的悲痛,我的臉上逐漸失去血色,蓮蕊仔細將白狐大氅蓋在我身上,一時看看我一時又看著車簾,眼中逐漸染上憂色。

「車夫……」蓮蕊感受到我扶著她的手已經涼如薄冰,終於走近車簾想要喚停馬車讓我緩緩。

「蓮蕊,不用。」我示意蓮蕊不必喚車夫,與我此刻身體相比回宮更要緊,否則天光一亮,想不惹人註意悄無聲息地回永安宮怕是不易。

蓮蕊臉色卻是愈發焦慮,隻能緊緊護著我,擋著從車簾外滲進來的寒意。

我看著蓮蕊像照看一隻脆弱的鵪鶉一樣護著我一時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我雖然身體狀況不如意,但也不至於這點顛簸也受不瞭。

我探身想喚蓮蕊過來坐一些,可「嗖」地一聲一支白羽箭刺破車簾堪堪劃過我的臉紮進瞭車壁。

什麼玩意?

我一時嚇得呆若木雞。

蓮蕊愣瞭片刻,一下將我撲倒在地,毫不猶豫地沖著車夫喊「啊!車夫!車夫!再快一些!」

我才恍然原來蓮蕊一直猶豫的不是要叫停馬車而是想再快些趕車,她護在我身前也不是怕我著瞭寒而是怕會有暗箭傷人。

伴隨著蓮蕊的驚喊的是無數箭矢離弦的唰唰聲,可是再沒一支箭飛入車內,外面是無數刀劍阻擋箭枝的聲音,我被蓮蕊護在身下,耳邊盡是錯亂駭人的刀劍聲。

蓮蕊面色蒼白,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害怕,身體還微微有些發抖。

「蓮蕊……」我看著這個伴瞭我五年的嬌弱宮女,她那樣害怕卻依舊死死護著我。

「昭,昭儀,別怕,快瞭,快到宮門口瞭,」 馬車依舊疾馳著,蓮蕊的聲音抖個不停, 「皇上說,說會有暗、暗衛保護昭儀。」

「他同你說瞭會有危險?」我輕輕問。

「皇上說,若回去晚瞭會被人,被有心人察覺,所以讓奴婢一定,一定要讓昭儀準時回宮,」蓮蕊看著我,眼裡閃著淚花,「奴、奴婢誓死保護好昭儀!」

「胡扯,我打小學武,打遍千福巷無人能敵,還是千福幫的幫主,見過的大陣仗多瞭去,哪用你保護。」我攥著蓮蕊的手,將她從我身上拉下與我一同掩在門簾之後,「況且這箭射得一點兒也不準。」

我話音剛落,隻聽一聲馬匹的痛苦嘶鳴,馬車開始劇烈地左右搖晃,正要翻車之際又是馬匹一聲淒厲的嘶鳴,而後「撲通」沉悶的一響後,馬車穩穩地停住瞭。

我餘驚未平,心口劇烈地跳動,漸漸地外面的刀劍聲也消失瞭。

「出來。」忽然一聲熟悉的聲音自馬車外傳入車內,那聲音不大,入耳卻如雷鳴,我一動不動,覺得自己定是幻聽瞭。

「快出來!」那聲音明顯多瞭幾分的不耐,聽著卻真實多瞭,緊接著車簾被扯開,入眼便是一張俊逸非凡的臉,他一襲貼身玄衣,長發緊緊束起,蹙著眉,眸中有些惱火,卻依舊把手伸向瞭我。

「嚇傻瞭?」他看我怔怔不語,語氣稍微放緩瞭些,「不是千福幫幫主嗎?」

我一下擁進瞭他懷裡,懷抱是溫暖的,身上染瞭一絲血腥氣,這一切是真的,真的是他。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會突然從天而降來到我的馬車前?

哦,他的武藝的確很好。

可是他怎麼能在這裡?

「承元止,真的是你啊。」我把腦袋悶在他懷裡低低地叫著。

「你敢直呼朕的名諱!」皇上一隻手捂著我的眼睛,一隻手攬過我的腰將我抱下瞭馬車,言語中雖帶瞭三分怒氣,動作卻是小心翼翼。

是啊,皇上名諱怎麼能輕易這般說出口,可是皇上又怎麼能在黑夜之中一身夜行衣在立宮門外,額上還沾著打鬥後的薄汗,帶著幾分怒氣攬著一個妃子的腰呢?

所以你不是皇上,你是承元止,是我的夫君,才會在夜間摟著他驚魂未定的妻子。

「為什麼捂著我的眼?」我伸手想扒開他覆在我眼上的手,可我還沒能掰開卻聽到一聲「啊」的尖叫,緊接著就是聲「撲通」的沉悶響聲。

蓮蕊!

「皇上,她嚇暈瞭。」一個低沉的聲音略帶尷尬地稟報。

咦?我怎麼覺得這聲音也有三分耳熟,可還沒待我細想,皇上就湊在我耳邊道,「朕怕你看到這馬血流瞭一地也這麼一暈,要是一暈不起,朕那三個孩兒可就沒親娘瞭。」

話語中的嘲諷真是沒有絲毫掩飾,什麼承元止,什麼夫君,他還是那個狗頭皇上,呸。

皇上策馬一路帶我左拐右轉地繞道安福門才算入瞭宮,進瞭宮我便坐上瞭一個宮內早已安置好的馬車,我在馬上的時候顛得七暈八素,一坐上馬車我便覺得渾身酸痛,實在累極,便索性窩在皇上懷裡打算先小憩一會兒。

「你還有功瞭?」皇上看我毫不客氣地就將他當瞭軟枕,臉色白瞭一白卻也沒推開我。

「皇上,阿音沒有父親瞭。」我閉上瞭眼,沉默瞭良久,聲音輕而又輕。

這宮裡可真安靜,馬車緩緩地走在宮道上,除瞭噠噠的蹄聲,連風聲都是細小而輕微的。

「哼。」皇上低低地哼瞭一聲身體僵瞭一僵。

我突然想起齊傢曾經作為太子黨的時候對寧王黨毫不留情的打擊,我父親更是上瞭不少彈劾寧王黨的奏折,我父親亡故瞭,這宮裡除瞭我怕是沒有一個會感到悲傷的,我身上的疲憊頓時減瞭三分,緩緩地起身欲離開皇上的懷抱,於他而言,這其實更是一件無關悲傷的事情瞭。

皇上卻伸手攬住瞭我的肩按回瞭他的懷裡,「朕會封齊滄定北將軍,宣他回來奔喪,承繼齊府,齊府雖不再是相府,但也是將軍府,喪事不會簡陋。」

我瞪看著皇上眼睛眨都不眨,齊傢自從被貶往苦地,雖得恩赦回京居於舊邸,但依舊是平民傢院,喪事不能大辦也無法大辦,但是將軍府卻不一樣,將軍傢君逝世,是可得以厚葬的。

為什麼?

我絲毫沒從皇上臉上看到一丁半點的悲痛,他絕不可能因為感念我父親才這般安排,狗頭皇上那麼記仇,他也絕不可能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想彰顯他的寬廣的胸懷才這麼做,他面無表情地說著,心裡怕是不大情願的,可他依舊這麼說瞭,為什麼?

「他是你的父親。」

皇上惜字如金依舊面無表情地說著,算是回應我困惑不已的表情。

「承元止你好樣的,我身體好瞭就給你生女兒。」我死死摟著皇上的腰,嗅到瞭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味,頓時感覺這奇奇怪怪的香味兒也變得甜絲絲的。

「你又直呼朕的名諱!」

皇上怒氣沖沖地吼著,安靜的後宮窄巷裡久久回蕩著他的餘音。

十九

新建六年在大雪中如期而至,回宮之後,我雖有些後怕,卻總覺得那日稟報皇上說蓮蕊嚇暈瞭的聲音莫名熟悉,心中疑惑久久不解直撓得我心肺難受,問瞭蓮蕊數次她卻隻記得一地的血,想問問皇上,皇上一個眼神望向我,我便問不出口瞭。

無法,此番實在是欠瞭這個小心眼的皇上一個大人情。

以前在千福巷,倘若有人暗害我千福幫人,還害得本幫主差點交代瞭小命,就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也得逮出來揍上一頓,以報這一箭之仇,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雖不如長姐那般腹有詩書,但書裡的精髓我都好生記得,且認認真真地履行著,直到我入瞭宮。

入瞭宮,處處是繁瑣的規矩,左一條右一條地束縛住瞭手腳。

甚煩!

譬如此次,乃是惠妃得知我漏夜出宮回府,才暗通太監和守衛,買瞭坊間殺手匆匆謀劃,打算在暗夜之時宮墻之外悄無聲息地瞭結我。

蓮蕊傳完皇上的話,我實難以相信,我與惠妃甚少來往,隻知道惠妃與我乃是同年入宮,皇上似乎很是看重喜歡她,甫一入宮就直接封瞭妃,才情容貌皆是上乘,頗有幾分傾城美人的風采,是以每每宮中若有歡宴,我總忍不住多看一兩眼惠妃,若說有什麼齟齬,便是有一次她被我看惱瞭,非得剜瞭我的眼不可,彼時我入宮不足一年,還是皇上挖苦我說我那眼剜與不剜都一樣,瞧著死水一般看不清楚人的,惹得我怒氣沖沖卻又發作不得,才算息瞭她心頭之火,從那以後我便知道惠妃不喜被人看,我就再也不看她瞭,她如何就想要瞭我的小命呢?

是以我撩起裙子就想要跑到祥福宮找惠妃算賬,門檻還沒邁出去,就被翠心蓮蕊死命抱著大腿大喊「昭儀冷靜!」,可憐我身子尚虛腿上無力,硬生生地被兩個小丫頭又拽回瞭屋裡。

「昭儀,惠妃乃正一品皇妃,位份尊貴。」

我還是正二品昭儀呢,她就能隨意找人殺瞭我,憑什麼我不能出口氣,我不服!

「昭儀如今已有三個小殿下,行事切要三思,不可落人口實啊。」

有仇不報非君子,是得給那三個小的好好樹立榜樣!

「昭儀,您身子弱,打不過惠妃,會吃虧的。」

弱雖弱瞭些,隻要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信出不瞭這口惡氣!

「昭儀,您可還記得定北將軍回京之後,領職於驃騎大將軍李巍麾下。」

我的氣勢頓時弱瞭下去,李巍,乃是惠妃的父親,惠妃的父親管著我的哥哥。我垂頭喪氣地坐瞭下來,我自己倒也罷瞭,若不慎連累哥哥,怎麼對得起齊傢?

萬沒想到,我的思緒還沒收回來,皇上身邊的小夏子就傳旨意曉諭六宮,惠妃禦前失儀,褫奪惠妃妃位和封號,降為李寶林。

惠妃從正一品皇妃直接降為瞭正六品的寶林?禦前失儀?這得失多大的儀啊!

「昭儀,想必是皇上知道昭儀秘密出宮之事不宜張揚,隻得尋瞭別的由頭發落瞭李寶林。」翠心見我面露不解,笑著道,「皇上心疼昭儀呢。」

承元止這般好心?他今日來永安宮,我給他拜三拜。

可是皇上足足五日未曾到永安宮來,因為皇上重處瞭惠妃,其父李巍攜瞭幾位親將上瞭數封奏折,言語中可謂十分不滿。

不滿到我尚未等到皇上,便先聽到瞭好些風言風語,可皇上歷經兩王奪嫡,這些閑言碎語處理起來極其利索,不費多少功夫前朝後宮又是一派祥和安寧瞭。

不知皇上怎麼同李巍交代的,隻知道那日李巍進崇德殿時還怨氣沖天,走的時候卻是感激涕零。

真是神瞭。

是以第六日我見著皇上氣定神閑地邁入我永安宮的時候,忍不住細細打量皇上的頭頂,想看看承元止的頭頂上是不是冒著仙氣。

「覺得自己配不上朕?」皇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下,端起茶來慢慢飲著,神色頗為自得。

我立馬收回自己過於熱忱的目光,心中暗悔,真是一不小心又丟瞭我齊傢的臉。

惠妃既然已被懲處,我便早把她那日刺殺我之事放下瞭,可那晚莫名熟悉的聲音越發激得我心癢難耐,到底是誰呢?我為何總覺得耳熟卻又總是想不起是誰?癢瞭五天今日終於可以知曉答案瞭,我便急不可耐道,「皇上可知那日扶蓮蕊的人是誰?」

皇上眸中閃過一絲隱晦,沉默瞭許久,待我還想問一遍的時候,便開始大倒苦水,從前朝李巍如何咄咄逼人到後宮諸妃如何亂嚼舌根,皇上舌燦蓮花,細細數來他為我遮掩出宮之事所受的千般委屈,直把我說得面紅耳赤羞愧不已。

此後我若再想問,皇上便甩出那受瞭天大委屈似的眼神,直逼得我覺得如若再開口提一句那夜之事,再問一句那夜之人,簡直就是良心狗肺禽獸不如。

我從前卻不知承元止除瞭冷面小氣,還能有這般讓人開不瞭口的本事。

可到底為什麼呢?我抱著一團疑惑,卻也不得不作罷。

何況失去至親的傷痛一日比一日清晰,父親去世,身為女兒我理應食齋三月著素半年,但身為宮嬪是萬萬不能著素的,唯一能做到的隻剩下食素一項。

我生平最厭煩吃素,可如今每日三餐皆是青菜蘿卜、清湯寡水,我卻並未覺得難以下咽,就連例行一日三碗的苦藥我也痛快地喝瞭個幹凈。

原來心頭的苦是可以掩蓋口腹的不滿的。

可是皇上看著我食素一個半月之中,一句牢騷也沒發,一下眉頭都沒皺,凝眸打量瞭我許久,沉思片刻,最後召來瞭素日照看我的太醫,他覺得我莫不是悲慟之下失去瞭味覺。

太醫把脈探舌再三地保證並無不妥後他才放下瞭心,可他看著我一張臉依然皺得跟個苦瓜似的,不覺伸手探瞭探我的腦門,「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是不舒服,心裡跟潑瞭辣椒水似的,」我捧著翠心遞過來的暖爐甕聲甕氣地回著,皇上的手掌溫熱,暖暖地覆蓋在我額間摩挲瞭兩下便放下瞭。

「心裡難受?」他看著我臉色寡淡,不欲搭理他,微微皺瞭皺眉,猶豫片刻還是低聲對著小夏子道,「喚伽義來永安宮。」

伽義?伽義是誰?新的太醫?又要新開那些苦的要死的藥?我就算心中悲苦暫時可以不計較吃苦嚼蠟,但不代表可以毫無節制地隨便灌藥吧,我是太醫院的藥壇子嗎?

「嬪妾不見什麼伽義!」我拿眼神威脅著小夏子,你若敢帶回個掛著藥箱子的太醫試試。

「不是太醫。」皇上甩瞭甩衣袖,撩起衣衫坐到瞭我對面,示意小夏子速去,小夏子一溜煙兒便跑瞭個沒影,「伽義是羽林衛總兵。」

「羽林衛?」我看著皇上,皇上臉色不明,看著我的眼中有些異樣。

羽林衛直屬聖上,與其說是將士不如說是暗衛,身擔保護皇上的責任,所以皆是武功高強之人,總兵之位總領羽林衛,更是皇上心腹,官階雖不大但地位並不低。

我卻十分狐疑,我心中難受鬱悶難解,皇上找個羽林衛做什麼?

二十

「齊奴兒?」我盯著眼前頗為熟悉的面孔,心中震驚難以言表,縱使他玄衣皂靴,長發束冠,面容棱角分明不復從前那般呆頭呆腦,亦退去瞭昔日的粗莽蠻憨之氣,但我依然一眼便認瞭出來,一下便叫出瞭他的名字,甚至還約莫能從他的眉眼中辨別出幾分昔年的率真來。

那個武藝高超卻一身憨氣,力大無群卻心思爽直,深得我心的千福幫股肱成員齊奴兒,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可皇上明明喚來的是一個名叫伽義的羽林衛啊。

「臣,羽林衛總兵……伽義,叩見皇上,叩見昭儀。」聲音舉止皆是一板一眼,隻是說到最後音量不自覺地低瞭下去,臉上還略帶瞭些心虛。

聲音低沉,一字一句我聽得十分清楚,這,分明就是那夜幫扶蓮蕊的聲音!

我猛地站起身,頭暈目眩,心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說怎麼覺得那聲音有幾分熟悉呢,六年過去瞭,齊奴兒的聲音不復年少時的清脆,變得低沉瞭很多,可卻依舊保有幾分昔年的音色,語調依舊那般沒有起伏,顯得心思簡單直白,沒有一點兒彎彎繞繞。

簡單直白,沒有彎彎繞繞,我在內心狠狠鄙視瞭一番自己,這些詞兒用在我自個兒身上才叫一個恰如其分。他簡單直白,簡單到從無傢可歸的尋常傢奴一躍成為皇上身邊最得信賴的羽林衛總兵?

「伽義?」我怒氣沖沖,昔年往事一一湧來,叉腰繞著齊奴兒上下打量著他,齊奴兒低著頭臉紅到耳朵尖兒,「你不是說你無父無母,無名無姓嗎?」

「回昭儀,臣是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是皇上在臣六歲時賜名伽義……」齊奴兒依舊跪著不敢抬頭,說話的時候略帶瞭幾分囁嚅和遲疑。

我猛然轉頭盯著皇上,那狗頭皇上何等定力,話說到這兒瞭臉色都未變一分,氣定神閑地端著茶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六,六歲賜的名?」我驚得語無倫次,我千福幫以一當十的大將齊奴兒六歲就蒙皇上賜名,可我遇見他時他已經十一歲瞭啊,難道,心中猜想讓我難以置信,「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

齊奴兒自打一開始便是昔日寧王的人?!

「雖是朕的人,但你心有疑惑想見他,朕還是喚他來瞭不是。」皇上眼神滿是無辜,顧左右而言他,語氣裡還有幾分大義凜然,「你若嫌他昔日有所隱瞞,要打要罵,朕絕不護短。」

我一時啞口無言。

他有所隱瞞?難道不是因為你他才來到我千福幫,才有所隱瞞嗎?你這個狗頭皇上,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幹二凈,你當年放瞭個小奸細在我身邊是何居心!

齊奴兒六歲,便是我的五歲,那就是景德七年,那一年登基數年的先皇在猶豫瞭許久之後,終於立瞭皇二子為太子,同時恩準皇六子承元止出宮建府,加封為王,封號為寧,而寧王當時隻有八歲。

我撂下一旁的齊奴兒不管,隻是一味地瞅著皇上生氣,心裡恨恨地腹誹卻又不敢宣之於口,若論心計,我哪兒比得過八歲就封王建府的寧王殿下啊,是以憋得臉通紅,和旁邊的齊奴兒活脫脫湊成瞭一對炸紅瞭的蝦。

「可不要冤枉瞭朕,可不是朕要放他在你身邊,」那狗頭皇上向來看我的心思看得極準,我杏眼圓睜地盯著他一句話沒說,他就知道我心裡指定想給他一巴掌卻又不太敢下手,可他眼中含笑說瞭句直中要害的話,「當年是你堅持要留著他的,朕才忍痛割愛,那些年伽義顧著陪你玩鬧,朕的安全都沒有保障。」

皇上一副得瞭便宜還賣乖的樣子,可我卻無從反駁,畢竟皇上的話字字見血直中要害,所說皆是事實。

可不就是我千磨萬磨央求著齊奴兒入我千福幫的嗎!

此事說來話長,我第一次遇見齊奴兒是景德十二年,彼時父母覺得我已然教誨無望,於書文女工琴棋書畫上也不再強求,也放棄瞭把我框在傢中的努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我鬧去,是以那些時日我頻頻溜出齊府,短短幾日集聚瞭數個黃口小兒,在東市邊的土地廟裡創立瞭千福幫,打算在京中好好闖蕩一番。

昨日揍瞭東市街上亂咬人的大黑狗,今日拔瞭亂打人的菜販劉的蘿卜秧,初時父親還擔心我一個小女兒整日街頭巷尾地鬧騰或是惹上麻煩被人欺負,待一日日發現我跟著長兄的武師傅學瞭點拳腳功夫,別的或許談不上,逃跑開溜卻十分瞭得,遂也就漸漸放下心來,隻一心盼望著四周街坊千萬別認出這剽悍的小丫頭是齊傢么女齊音就好。

天有不測風雲,那日我穿著母親親手縫制的鵝黃色對襟小裙,輕柔的飄帶隨風搖曳,我雖覺得好看卻也嫌礙事,但溜出府後依舊十分小心不敢弄臟瞭裙角衣衫,怕母親見瞭要傷心。可偏偏不巧,那日我攜四五個千福幫成員還未來得及走到東市,就在東市旁的順義巷上碰到瞭一個不知打哪傢冒出來的潑皮無賴,帶著一個小廝,扯著一個姑娘的衣襟動手動腳,那姑娘嚇得不敢喊不敢動,隻是哭得梨花帶雨。

光天化日天子腳下,欺辱民女?我腦子裡瞬間想起瞭無數江湖話本子裡英雄救美的場景。

可惜,我忘瞭自己不過四尺高的小丫頭,更忘瞭天子腳下敢欺辱民女的一般都不是善茬。

「放開那個姑娘!」我大聲高喊,氣勢如虹,但聲音卻顯得有些稚嫩。

瑕不掩瑜吧,我當時這麼安慰自己。

「哪來的小丫頭,管什麼閑事。」那流裡流氣的無賴頓時停住瞭手,打眼看過來時,眼睛突然瞇瞭瞇,「小雖小瞭些,倒是個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我吞瞭吞口水心下不覺有些畏懼,看著那個高我許多的無賴帶著同樣高我許多的小廝撇開瞭那個姑娘,一步步向我走來。

算瞭,好漢不吃眼前虧,那姑娘都跑遠瞭,我還是溜瞭吧。我用眼神打瞭個暗示給周圍的同伴,打算施展腳下功夫走為上計。

然而,我還沒能跑兩步就踩到袖子上垂下的飄帶狠狠摔瞭個嘴啃泥,春衫料薄,膝上手心頓時擦破一層皮,滲出星星點點的血,我顧不得疼爬起來就想接著跑,胳膊卻被鉗住瞭。

「跑得倒快。」那無賴捏著我的胳膊,上下打量著我,眼中不懷好意,「看著柔柔弱弱嫩得掐得出水,倒是很能忍得瞭疼。」

「放開本幫主。」我努力回想武師傅教的本事抬腿就往上踢,那無賴的鼻子頓時見瞭紅。

「奶奶的,想死!」話音之下那無賴手上施力,我疼得渾身直抖,還是硬撐著不掉眼淚怒視著他,那無賴惡狠狠地罵,「京城上下沒幾個敢惹老子,我韓大爺倒想瞧瞧,你個丫頭有幾個膽子敢……」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就被一腳踢出瞭老遠,我摔倒在地,呆愣地看著不知何處冒出來的一個青衣少年,身手極其利索狠厲地將那無賴連帶著那個小廝打得鼻青臉腫,踉蹌而逃。

天降神兵?我激動地爬起來拍瞭拍衣裳上的塵土,一瘸一拐地跑到少年身旁興奮得眼神晶晶亮。可那個身形瘦削的少年任我左右追問,卻是木訥地看著我,隻說是流浪的傢奴,沒有名字,路過而已,時不時摸摸後腦勺,眼神往我身後飄忽。

我轉頭看過去,身後卻是空無一人的順義巷。

我拔下頭上的東珠小釵,褪下腕上的翡翠環,拿下脖子上掛的平安鎖,一股腦兒全塞在瞭那個呆呆的少年手中,「你沒有傢,這些給你換銀子住客棧,你加入千福幫好不好,以後我給你銀子,許多許多的銀子哦。」

少年眼神飄忽,搖搖頭。

「那我給你買吃的?城南紀傢小鋪的糖葫蘆又圓又大,西市肖婆婆的桂花糕兒軟糯香甜,還有回坊齋的醬雞翅入口即化,好不好?」

少年眼神飄忽,搖搖頭。

「那衣服呢?你的衣服剛剛打得都皺瞭,延福佈莊的流雲風青可好看瞭,我長兄就穿那個,他的武藝和你一樣好……嗯,還是要多好一點點,我給你買怎麼樣?」

少年眼神飄忽,搖搖頭。

我有些喪氣,怎麼和話本子裡說的豪氣英雄不一樣,「你真的不想加入千福幫嗎?你那麼好的身手,不想行俠仗義劫富濟貧嗎?一直做一個默默無聞的無主傢奴嗎?委委屈屈過一輩子嗎?沒想過更高的志向嗎?」

那少年被我反問得有些懵,懵過之後眼神又開始飄忽起來,良久之後終於點瞭點頭訥訥地說,「好。」。

「真的!」我激動地望著呆頭呆腦的少年,「那,那你以後就叫齊奴兒吧。」

雖本是傢奴出生,但是跟瞭我齊傢的姓,日後必定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的。

之後我若再溜出府去,總會帶著齊奴兒,他整日呆呆的不愛說話卻極會打架的再招惹瞭什麼地痞流氓無賴,我就不用腳下生風逃之夭夭瞭。府裡府外我越發招搖而嬌縱,最後滿京城上下都知道,齊傢那個小女兒長得雖好卻實在不好惹,實實在在讓我傢父親頭疼瞭許久。當然齊奴兒跟著我之後吃穿倒是不愁,雖然如今看來,那些飛奔鬧騰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日子裡實在算不算更高的志向。

直到齊傢蒙難,我便再也未沒見過他。

我收回思緒,今時今日我突然明白瞭那日齊奴兒為何眼神總是飄忽不定,誠然那天皇上也是在順義巷的,隻是沒有明面上出現罷瞭,齊奴兒為仆,做決定自然要看主子的眼色行事。我說皇上怎麼會知道我編排寧王的小曲兒呢,定是齊奴兒學給他的。齊奴兒已經是皇上的人卻謊稱無主傢奴,皇上把齊奴兒放到我身邊為瞭什麼?為瞭我在城樓上打瞭他,為瞭與太子奪嫡,所以要利用我監視齊傢人算計太子嗎?

我頓時一陣心寒。

「朕可沒有那麼小人。」皇上看著我低頭深思面色沉鬱,起身敲瞭一下我的額頭,我捂住額頭心中暗恨,怎麼回事,怎麼每回心思都能被他看透。

「怎麼沒有小人,你就是因為二哥哥娶瞭韓傢嫂嫂,還因為我在城樓上打瞭你,你才故意讓齊奴兒扯謊,我那時可才十歲……」

皇上眸眼深深地望著我,我猛然停住瞭話頭。

我才十歲?

景德十二年春,我十歲,彼時二哥尚未對韓傢嫡女韓江月一見傾心,韓齊兩傢也沒有什麼深交,那是在數月之後的冬日,二哥無意間看到雪中一襲紅色鳧靨裘的韓傢女,驚艷絕色恍惚從詩中走來,而韓江月也傾慕齊遠才名已久,門當戶對又彼此愛慕,兩傢數日之後便定下瞭婚約迎娶新娘。而我遇見喬奴兒的初春,那時候朝中依然風平浪靜,太子依然是太子,寧王依舊是寧王,沒有你死我活的勾心鬥角也沒有針鋒相對的朝中傾軋,那時候按照太後的說法,先皇依舊隻是期盼著寧王可以安寧順遂地富貴一生罷瞭。

而我自以為城墻之上的初遇,更是遠在一年半之後長姐的及笄禮之日,而其實對皇上來說,那日也並不是與我的初遇。

我怔怔地望著皇上,感覺自己好像錯過瞭什麼。

「可想明白瞭?」皇上戲謔地看著我埋頭深思,手上轉著珠子看得頗有趣味。

好像有點兒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難道皇上那時真的是無意中撞見瞭我瞎逞英雄反被人欺辱,他一時好心才讓齊奴兒出手相助?然後又一時好心讓齊奴兒答應入瞭我千福幫?然後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時好心讓齊奴兒陪我滿京城地胡鬧?而我不識好人心冒冒失失地,還在城墻上打瞭他,太子黨同寧王黨鬥得如火如荼,我更是在街頭巷尾不遺餘力地渾說編排他,他依舊忍得下氣讓齊奴兒在我出府之後護我周全嗎?

他為瞭什麼呢?我突然覺得,或許從一開始,我便看錯瞭寧王。

隻因為當時齊傢與韓傢姻親之下羈絆已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心裡偏向齊傢自然也就向著韓傢,因著二嫂嫂才貌雙全,就自然而然地選擇忽略韓傢嫡長子韓江黎是一個在尾巷裡輕薄民女的無賴,因著長姐太子妃身份尊貴人人敬重,就自然而然地選擇原諒太子軟弱無能東宮佳麗成群。

於我而言,韓傢見太子登基無望舉而謀逆以至滿門抄斬,齊傢因為從前構陷寧王也盡數流放,我以罪女身份入宮,同皇上的確隔著舊恨傢仇,可細細想來,這些冤仇本是我齊傢對他不起,他也確實該氣該惱該怒,可他依舊封我為才人,並未讓我為奴為婢,讓我居於永安宮,雖然看上去偏遠冷清,卻實在是個遠離後宮諸多紛擾之地,若以我素來嬌慣的性子,住在妃嬪之中隻怕又是一番雞飛狗跳難以收拾。

細細想來,他對我,實在是認識得十分清楚明白,也安排得十分妥帖周全。

如此瞭解我脾性,又怎會是初初城墻那一面會有的?如此妥帖的安排,又怎麼會是因為記恨我才實施的報復?

太後說,皇上喜歡上瞭一個本不該喜歡的姑娘。

初時我以為,或許是在入宮的一兩年之後,在我誕下玨兒之後,長久的相處中他憐我身世,又摻雜著玨兒的情分,久而久之才積聚出一絲情意來。

而今看來,或許,或許他的心思起得更早些,心中的情意也更深些。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局促,不會吧,若真以他初見我之時算起,我那時才十歲啊,他,也不過才十二歲啊……

「皇上,你,你不會覺得我那時太小嗎?」我紅著臉望著皇上,心跳得極快。

皇上沒想到我思前想後瞭這麼久,一時瞅瞅齊奴兒一時看看他,最後竟然含羞帶怯地問出瞭這麼個問題,千年不改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也禁不住地動山搖瞭一下。

「朕說過那時就喜歡你嗎,不過覺得有趣罷瞭。」皇上瞥開臉,耳尖微紅。

沒有?我一時愣住,臉上愈發紅透,丟人,丟人啊,誰會喜歡十歲的小丫頭啊。

「是兩三個月之後,才喜歡的。」皇上踱步到齊奴兒面前,示意頭快埋進地裡的齊奴兒起身,皇上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隻是語氣聽上去略顯沙啞,「你很不同,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飛揚而率性,天不怕地不怕,不似皇傢人不茍訾,不茍笑。」

我的臉真是又紅又燙,那可不還是十歲嗎?

「行瞭,朕就是在你十歲的時候就動瞭心,你就偷著得意吧,別整日說心裡潑瞭辣椒水似的惹朕心煩。」皇上示意齊奴兒退下,齊奴兒退得飛快,頗有我當年之風,皇上轉身看我,眸中灼灼,似有幾分惱意幾分情意。

「沒有,沒有得意,沒有得意。」我忙上前牽著皇上的手,可抬頭看他時嘴角依舊忍不住上揚,十歲哎,我十歲就能讓皇上情根深種?我果然是齊傢的人,就是如此非同凡響!

「自是不比你,千般萬般的好才賺得你心頭那丁點位置,著實辛苦。」皇上看我笑得毫無掩飾,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丁點位置?若是隻有丁點位置,我何至於如此喜悅心動?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瞭。

「承元止,承元止,承元止……」我擁進皇上的懷裡攬著他的腰撒嬌地喚著他的名字,暖暖的龍涎香的味道讓我從未有過的心安。

翠心蓮蕊率一眾宮女太監早已經默默退出瞭殿外。

「你又……」皇上似要生氣,話說瞭一半又停下瞭,抬手擁著我,下巴輕輕抵著我的腦袋,語氣有些無奈又溢出些寵溺,「好吧,喜歡就叫吧……」

二十一

新建六年的春來得比往年遲瞭許多,永絮池旁的柳葉兒在融融暖風裡抽芽的時候已經是四月底瞭,我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好起來,隨著我的精神越發的好,皇上也越發顯而易見地後悔,後悔之前為寬我的心,把齊奴兒,也就是伽義拎到瞭我面前。

我自從逮到瞭這個從前的「小叛徒」,一直鍥而不舍暗戳戳地從各個方面努力策反這個武功高強腦袋呆愣的羽林衛總兵,打算重新把齊奴兒收回麾下。

如此做自然是因為我還是十分小心眼的,一是一,二是二,我雖對承元止早對我心生愛慕的事情頗為歡喜,但他順勢讓齊奴兒當瞭我身邊的小奸細和傳話筒也是確有其事,我這是要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的。

但我忘瞭我最擅長的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先前遣人往伽義屋裡堆瞭數十疊玄衣外袍,後又著人擺瞭滿屋的刀槍劍戟,如今一筐一筐的李子又塞瞭羽林府滿滿一院子。」這日皇上在午後的暖陽裡,往我永安宮的椅上一坐,順手就將我攬入懷裡,「倒是鍥而不舍啊。」

「皇上謬贊。」我坦然地點點頭,行事自然要有的放矢,既然要拉攏齊奴兒自然要投其所好,齊奴兒好玄衣喜刀劍愛吃李子,我堅信這一招一式都直中靶心,我心裡頗自豪。

「不過就是明目張膽地拉攏朕的羽林衛總兵嘛,朕不介意。」皇上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悅,把玩著我的手指,眼中有細細碎碎的柔光,「別的也罷瞭,今日遣人幾乎摘光瞭匯璃苑裡的山李瞭,辛苦阿音瞭。」

「臣妾看那匯璃苑的李子年年空掛枝頭,沒人愛吃,就物盡其用瞭,皇上不介意就好。」我看今日皇上不似往日見我送衣服送刀劍時木著臉一副氣不打一出來的模樣,反而倒真的顯出幾分輕松愜意來。

莫不是已經被我氣傻瞭?

「朕是不介意,」皇上摟著我腰的手莫名重瞭三分,眼中卻莫名多瞭幾分不懷好意,「而且朕看你這麼喜歡伽義,估計很快心想事成,他估計不日就能撥到你宮裡來瞭。」

這神情,像極獵手看那入瞭圈套的鹿,勝券在握卻不動聲色。

我頓覺不妙,掙紮著想從皇上懷裡起來,卻硬生生被他鉗制住腰身動彈不得,「皇上,臣妾宮裡不缺護衛……」我越說越沒底氣,皇上定是又動瞭什麼我看不出來的小人之心。

「這可與朕無關,」皇上輕而易舉地看出瞭我又在腹誹他,湊近瞭我耳邊,「母後看你如此用心,估計覺得永安宮裡缺瞭個管事的太監,自會成全你。」

「什麼!」我「唰」地一聲站起,驚得蓮蕊捧著茶杯抖瞭三抖。

「太後,太後要把齊奴兒……太監瞭,為什麼?」我臉色一白,我宮裡何曾缺什麼太監,齊奴兒何時惹得太後如此盛怒瞭?

「哦,阿音有所不知,母後極愛那細碎潔白的李花,那匯璃苑裡的李樹啊,是當年父皇同母後親植,」皇上悠悠然站起,低頭含笑,「那些山李啊,母後年年不摘,隻是不忍而已。」

「沒人告訴我啊。」我目瞪口呆,覺得心都快要停跳瞭,雖說太後礙著皇上不再難為我,但是心中也不是毫無芥蒂,但自從雙生子誕下之後,我時不時抱著兩個奶娃娃去成德宮請安,太後見我一日比一日和顏悅色,此番,怕是要一棍子打回原形瞭。

「朕繼位後,母後為防睹物思人徒增感傷,甚少踏足璃匯苑瞭,隻是囑咐人悉心養著那滿苑的李樹,往事久遠,阿音自然不知。」皇上惋惜地嘆瞭口氣,「可惜瞭那滿苑的山李,估計這會兒消息應該傳到母後宮裡瞭。」

「皇、皇上。」我拽著皇上的衣角,腦中一片空白,我顧不得自己處境如何糟糕瞭,齊奴兒要是因為我斷子絕孫瞭,我腸子一定要悔青,這輩子估計內疚得睡不瞭一個安穩覺瞭。

「阿音放心,朕絕不奪人所愛,這就另提一人做羽林衛總兵。」皇上說著就往門外走。

「皇上救命。」我從背後死死抱住皇上的腰,這闔宮上下能解太後怒氣的除瞭皇上就是那三個小娃娃瞭,我立馬選擇瞭投靠皇上,畢竟那三個小娃娃一個剛剛開始識字另兩個隻知道吐口水。

「不過,若是母後知道是朕授意恩賞近臣,自是不會為難伽義瞭。」皇上身形不動,眼風掃向我,像是拋下魚餌故意等著什麼上鉤似的。

嗯?我立馬會意,將皇上的腰環得更緊瞭,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嘛,我懂!我立馬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就是那個願者。

「謝皇上隆恩!」我立馬嘴甜如蜜,入宮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終於有所長進。

「可是平白無故的,朕為何幫你。」皇上語氣突然為難起來,氣勢反而越發從容不迫瞭,看著我一副你懂得的小人模樣。

呸,小人,我豈是那等諂媚奉承之人。

「因為皇上深明大義。」我立馬回到,不帶絲毫猶疑,聲音朗朗另帶著崇敬的目光望向皇上的後腦勺。

皇上長身玉立,並未回應。

「因為皇上仗義執言。」我覷著皇上的神色,慢慢從背後挪到皇上身前,極為乖巧地蹭進皇上懷裡,話音更加堅定。

皇上面無表情。

「因為皇上匡扶正義?」我言語不覺有些猶疑,雙手摩挲著皇上的玄金龍袍,有瞭些些焦灼,誇到此等程度還不行嗎?

皇上臉色一沉。

「因為皇上……舍生取義……視死如歸?」我小聲囁嚅著,若是還不行,我可真要江郎才盡瞭。

皇上眼中開始冒火,我此時此刻才終於頓悟何謂書到用時方恨少,心中暗恨一定要讓三個小娃娃努力讀書,不能讓吃他們娘親這般的虧,心中依舊絞盡腦針地苦思冥想該怎麼盛贊皇上這等光輝偉大的行為。

不知從前那些小曲兒還頂不頂用?

「皇上啊……」我剛剛要起勢,皇上突然抬起我的下巴,頗有些氣惱地盯著我,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我幼時倒是十分熟悉。這氣勢,莫不是皇上還想當我的爹不成?

「因為朕要你送朕樣東西。」皇上另一隻手利落地掰開我不斷揉搓他龍袍的手,幹脆地打斷瞭我想要唱曲的想法。

「啊?」我有些迷茫,皇上這是想和我做買賣嗎,「送什麼東西啊?」

「你自己想。」皇上倒是真像惱怒瞭似的,甩甩手一臉寒冰地就離開瞭永安宮。

我自己想?

我立馬將蓮蕊翠心拉回房內,三個人開始苦思冥想皇上最近可是短瞭什麼缺瞭什麼,值當沖一個昭儀厚顏索要物什。

眼看著從晌午想到日落西山,依舊沒能找出什麼眉目來。

「皇上喜何種器玩嗎?」蓮蕊最近為瞭我拉攏齊奴兒之事跑上跑下,頗有些心得。

我搖搖頭,皇上天下之主,金銀珠寶機巧器玩應是不缺的吧?

「吃食?」蓮蕊望著自己摘瞭一上午山李的手,眼中頗有些心有餘悸。

我愛憐地摸瞭摸蓮蕊的手以示安慰,皇上想吃啥禦膳房就能做出啥,況且他又不是我,他於吃食上應該沒什麼癖好吧?

「對瞭,奴婢聽說,李寶林當年做惠妃時,時時為皇上彈琴吹笛。」翠心聽瞭良久,決定從後宮嬪妃處著手,「偶爾還跳跳舞。」

「正是呢,除瞭李寶林,奴婢還聽說宜華宮的賢妃娘娘最愛給皇上繡香囊、劍穗、手巾,汗帕這些小物件,而懷慶殿的薑充容則是愛縫制中衣,據說每月都要縫滿三件才罷休,皇上萬壽還要額外多一件。」蓮蕊收到啟發後,頓時來瞭精神,後宮諸事頓時如數傢珍,「品儀殿的郭美人和鄭美人愛給皇上寫詩寫詞,攬月閣的林才人則是喜歡寫長篇論賦呈交皇上,就連鳳儀宮的皇後娘娘也……」

蓮蕊看著我,突然啞瞭聲。哼,終於發現我如刀似劍的眼風瞭嗎。

「昭儀、昭儀不必和她們一樣,昭儀有她們比不上的好處呢……」翠心看著蓮蕊局促地不敢說話,小心翼翼地安慰著我,卻不說那比不上的好處具體是什麼,分明就是誆我!我絞著手,心中莫名酸溜溜。

又是繡香囊又是縫中衣,又是能寫詩又是能做賦,我倒是沒想到商議著商議著,倒是盡顯出承元止後宮才人輩出,各個嫻靜雅致德才兼備。

「咳,皇後娘娘也怎麼樣?」我壓著心中的失落,示意蓮蕊繼續說,我隻知皇後娘娘宮裡的逍遙炙是宮中一絕,是以日日晨起請安賴著不走就是想多吃兩口逍遙炙,倒忘記瞭作為九州皇後,必有過人的德才。

「也沒什麼,就是,就是時不時呈幾篇自作的棋譜棋論罷瞭……」蓮蕊眼圈兒都紅瞭,恨不得時光流轉一個字也不說。

「下棋有什麼意思。」我小聲嘟囔著。

「可不管其他主子娘娘有什麼,咱們昭儀可是誕下瞭三個皇子,這份功勞可是其他嬪妃比不上的。」翠心憋瞭半天,終於想出瞭我那她們比不上的好處是什麼瞭,顯而易見地籲瞭口氣。

誕下皇子?

「我的長處……就是生孩子?」我思索瞭片刻,似乎覺得頗有些道理。

「不不不。」蓮蕊和翠心的頭搖得像冀兒毅兒的撥浪鼓。

「莫不是承元止看我身體好得七七八八,想讓我自薦枕席?」 我又思索瞭片刻,豁然地看著蓮蕊和翠心。

「不不不……」蓮蕊和翠心紅瞭臉頭搖得像撥浪鼓。

「皇上這般矜持瞭?」我真是沒有想到,皇上可是次次主動,如今我自己突然掌握瞭主動權反而有些躍躍欲試,全然忘記瞭剛剛後宮各位德才兼備的嬪妃給自己帶來的沖擊,鬥志昂揚地起身,「蓮蕊翠心,我爭取給咱們永安宮再添個皇子!」

蓮蕊翠心面面相覷,「昭儀,真是胸寬似海……」

二十二

我胸寬似海的結果就是,一夜的功夫,宮裡已傳遍瞭永安宮齊昭儀千裡迢迢奔赴興德殿自薦枕席,卻被皇上無情拒絕,慘烈非常,徹底丟盡瞭正二品昭儀的臉面。

「昭儀,聽說大皇子今兒要上書房瞭,您不瞧瞧兒去?不知大皇子小小人兒怎麼耐得住坐兩個時辰呢。」

我捂著被子蒙著頭躲在床上巋然不動,不可能出去的。我甚少出永安宮去興德殿,誰知好不容易大張旗鼓地跑瞭一趟興德殿,還沒撲倒承元止,他知曉瞭我的來意後就黑著一張臉不由分說將我重新扔回轎子裡送回瞭永安宮。

闔宮上下全都知道瞭!全都知道瞭!士可殺不可辱!

「昭儀,二皇子和三皇子來給您請安瞭,您不抱抱他們?瞧瞧,二皇子又要吃手指瞭,您不管管?」翠心抱著不斷掙紮的冀兒,冀兒一腳一腳踢到我的錦被上,咿咿呀呀的叫著。

我咬咬牙忍著想掀被看冀兒吃手指的沖動,依舊死死按住被角,任是大羅神仙天王老子吃手指我也不管瞭,就是不出去!

「昭儀,您覬覦已久的薑充容的玄耳波斯貓誕下一窩小貓崽兒,您不討要一隻嗎?」

討厭!薑充容的貓有孕我巴巴地送瞭兩個月的小咸魚瞭,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好瞭日子今天生,這明明就是薑充容和她的貓蓄謀已久,誆瞭我的小魚幹還打定主意不給我小貓崽!

「昭儀,今兒天氣真好,院裡的九色錦鯉還等著您去撒食呢,您不去瞭嗎?」

怎麼辦?我好容易從詠絮池裡千挑萬選撈出來的大鯉魚啊,我還想將它喂結實瞭送它跳龍門呢,龍門都在院子裡搭好瞭,若是今天沒能喂食會不會影響它日後跳不上龍門?嗚嗚嗚人傢好想要看鯉魚跳龍門啊。

「昭儀,聽說馴獸園的翠羽鸚鵡學會瞭說人話,您不想聽聽說瞭什麼嗎?」

什麼!那傻鸚鵡除瞭會啄人終於學會說話瞭嗎?我上次想聽它說個話結果現下手上被它啄的疤還沒好全呢,大仇還沒報它竟然背著我就悄悄就學會說話瞭嗎,那我還要不要薑充容的小貓呢?

翠心蓮蕊一個上午來來回回在我裹成的球狀的被子前絮絮叨叨地引誘我下榻,直至晌午將至,我卻十分有出息,縱使百爪撓心自始至終也沒從錦被中露出半個腦袋。

我正默默贊嘆自己如鐵的心志時,肚子卻十分不爭氣地 「咕嚕咕嚕」 叫瞭兩聲。

「昭儀,新做的九珍醬鳳翅要不要起來嘗一嘗?」蓮蕊聽到後,迅速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雞翅湊瞭過來,翠心捏著玉骨扇一個勁兒地將香氣往床榻上扇。

太卑鄙瞭,這兩個丫頭被我縱得越發沒有底線瞭,我聽著呼哧呼哧扇扇子的聲音,九珍醬翅的香氣撲鼻而來,「你們這是舞弊!」我甕聲甕氣地在錦被中抗議,但是肚子叫得更響瞭,好餓啊……我磨磨唧唧地試探性地伸出一隻腳。

「皇上萬安!」

我「嗖」地將伸出的腳又藏進瞭被子裡,哼,才不要見承元止那個狗頭皇上呢!

「都下去吧。」承元止淡淡地吩咐瞭一聲,四下裡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後慢慢安靜瞭下來,但是醬雞翅的香味兒還飄飄悠悠地直往我鼻尖兒裡鉆。

「朕下朝後皇後就來興德殿,說你今兒個沒去請安,是不是朕允準瞭的。」皇上撩瞭撩衣擺坐在瞭我的榻邊,我賭氣地同被子往榻裡一塊兒挪瞭挪,才想起瞭今日為何總覺得嘴中無味,原是早上醒來梳洗過後,聽到謠言傳遍六宮一時羞惱躲進被褥裡,忘記瞭去鳳儀宮請安,沒能吃上鳳儀宮的逍遙炙。

「在生朕的氣?」皇上見我不出聲,聲音依舊淡淡的,卻是多瞭一分試探關切的意味。

哼,才不要和你說話,我弓起身子又往榻裡挪瞭挪。

「朕今日想瞭想,才明白昨夜原是你要送給朕的……」皇上頓瞭頓,難得把話說得這般輕柔,「倒是比朕原本想要的貴重許多。」

什麼意思?原本想要的?他原本不預備著要我嗎?

我的耳朵頓時燒瞭起來,不會是我一廂情願自作聰明吧?我頓覺羞憤難當,剛打算再往榻裡挪挪,就感受到一隻手按住瞭我裹著被子挪動的「大球」,「別挪騰瞭,再挪撞墻瞭。」

「你的身體如今還不能……」皇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我的錦被,聲音又輕又柔,「太醫屢次叮囑瞭,並非朕不願意,朕怎麼會不願意?朕怕自己傷瞭你。」

我的心又酸又疼,又委屈又甜絲絲的,臉頰捂在被子裡估計已經紅透瞭,「那,那皇上原本想要臣妾送什麼的?」

「朕也沒想到什麼具體的東西,隻是看著你花瞭那麼多心思拉攏朕的羽林衛,想讓你也費費心思拉攏朕。」皇上柔和的聲音一下下跳進我的耳朵裡,催得我的臉頰越發的燙,轉而皇上語氣添瞭三分笑意道,「不過你對朕的心思倒也很直接。」

「皇上有李寶林繡的香囊,薑充容縫的裡衣,郭美人的詩,林才人的賦,皇後娘娘的棋論棋譜,哪裡需要臣妾再花心思……」我紅著臉倒豆子一般在被子裡囁嚅著,說完才覺得這話倒是顯得酸溜溜的,沒想到我竟然將那日蓮蕊的話聽到瞭心裡,我原以為自己不在乎的。

皇上沉默瞭良久,我心下微微一緊,莫不是生氣瞭?耐不住好奇將腦袋露出瞭被子,卻對上瞭皇上含笑玩味的雙眸,面上得意之色難掩,「你吃醋瞭?」

我剛想縮回腦袋,卻被皇上眼疾手快地掀瞭被子一道滾進瞭被子中,「這麼久瞭,終於也能醋一醋你。」

「臣妾沒有,臣妾是羨慕,臣妾也想有人給臣妾做香囊做裡衣,給臣妾吟詩作賦,可薑充容的貓都避著臣妾,臣妾是羨慕皇上能得她們青眼。」我雙手慌張地抵在皇上的胸口,感受到皇上心撲通撲通,跳得倒比我還快似的。

「你雖喜歡朕卻不在意,要不朕把東西都送到你的永安宮裡吧。」皇上伸手就摟著我的腰,呼吸噴在我的耳邊脖頸,直撓得我心中癢癢,「隻是承瞭朕的情,日後你的心思都要放在朕的身上。」

真是小氣,還在計較我送伽義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我心中腹誹,不知道那些言官大臣怎麼都說當今陛下寬宏仁德的,明明就是錙銖必較,十分小氣。

「答不答應?」皇上摟著我腰間的手重瞭幾分,我漸覺被中燥熱,想要掀開錦被,卻被皇上一把按住瞭手。

「香囊、手帕、汗巾、裡衣、辭賦,都是我的嗎?」我抬眼看著皇上,被子裡頭黑洞洞的,可我卻分明覺得有兩道灼灼的目光,燙得我話都說不順溜瞭。

「嗯,你的。」皇上於暗中靠近瞭我臉,緩緩啄著我的唇直至唇齒交纏,喉間依舊傳來低沉的蠱惑聲,「答應嗎?」

「嗯。」我低聲應著,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瞭,承元止今日倒是想要把我生吃瞭一般,可我身體抵在墻上,逃也沒處逃。

「嘩」地一聲,皇上掀起瞭被子,放開瞭對我的桎梏,下瞭床榻,我頓時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春寒料峭,不要再惹上寒疾,以後再有脾氣也不可任性不吃飯,要將養好身子。」皇上眼中欲色未褪,將錦被為我仔細掖好,聲音略顯沙啞含糊,「你若還覺得羞惱,朕便傳諭給皇後,這幾日你就待在永安宮,不必見她們。」

我氣喘籲籲的,還沒緩過來,也沒能聽清楚皇上說的什麼,隻一個勁兒地點頭。

「朕還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去處理,讓宮人伺候你午膳吧。」皇上面色如初後,就喚瞭宮人進來,春風得意地就踏出瞭永安宮。

不多時,我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飯呢,便有宮人將一對對嶄新如初的香囊劍穗,一疊疊針線細密整齊的中衣,一沓沓原封未動的詩詞歌賦流水似的送進瞭永安宮,送著送著,屋裡便既有焦尾古琴又有白玉棋盤,既有強弓硬弩又有雕龍寶劍,直到送來一扇五光十色的大屏風的時候,我實在是忍無可忍瞭,是哪個嬪妃閑的給皇上繡瞭這麼大一扇屏風?蓮蕊當時怎麼沒跟我說過??

傍晚之時又有聖旨曉諭六宮,之後凡有嬪妃進獻皇上之物,皆送往永安宮即可。

「昭儀,咱們永安宮放得下嗎?」蓮蕊看著宮人進進出出瞭一下午,聽完旨意看著我,眼中滿是絕望,後妃對皇上潑天的熱情永安宮怕是承受不起啊。

「昭儀,咱們永安宮用得著嗎?」翠心皺著眉展開一件件男子中衣,翻瞭幾頁厚厚一本棋譜,拉瞭拉怎麼都拉不動的強弓,看著我欲哭無淚。

我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我就說承元止能安什麼好心。

「說不定……能用上呢……」我心虛地踢瞭踢大屏風,心中道聽天由命吧。

可沒想到,它們卻真的派上瞭用場。

二十三

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時候,皇上看著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永安宮,不急不緩地說永安宮太小瞭些,打算幫我另外尋個住處,苦思良久說興德殿附近的長禧宮便很好,寬敞也無其他妃嬪入住,放得下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我真是大大地松瞭口氣,終於不用再絞盡腦汁地想這永安宮滿宮來自後妃的「心意」,該如何安放既能不辜負又能讓永安宮人行動無礙,大一點的宮宇自然能兩者兼顧。

「該找什麼名正言順的理由好呢?」皇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踢瞭踢大屏風,這不已經找好瞭理由嗎?還找什麼其他什麼名正言順的由頭?

「是個好理由啊。」皇上點頭,復又沒頭沒尾地問,「愉,和悅也,你喜歡這個字嗎?」

我望著皇上燦若星子的眸莫名其妙地點頭,這個字自然是很好的意思。

盛夏紅蓮盛放的好時節,皇上便曉諭六宮,齊昭儀永安宮地窄狹小,無益於珍藏各宮進獻給皇上的心愛之物,故賜居長禧宮,擇日搬入。然而還沒等我樂呵多久,就有臣上表,說齊昭儀小小昭儀之位,何堪正位長禧宮,那乃是歷來一品皇妃所居之處,如此擅住簡直亂瞭宮中尊卑次序。吵吵嚷嚷一個月,在冀兒毅兒一周歲的那日,皇上就再次下旨,齊昭儀誕育雙生子有功,茲在皇二子和皇三子周歲之日,晉升為妃,封號愉,不日行冊封禮。我愣愣地抱著封妃的聖旨,心想自己應該是第一個因住處小被晉封的嬪妃吧。

正式封妃之後,我倒是終於名正言順地搬進瞭長禧宮,徹底堵住瞭那些大臣的嘴。但那些存於永安宮的「珍貴之物」卻並沒有一道同我搬到長禧宮去,而是安安靜靜地安置在永安宮,封鎖瞭宮門。我在接受六宮嬪妃的慶賀時,也隻能深深為那些鎖在永安宮的物什感到冤屈,想來那日皇上賞我那些東西的時候早就動瞭封妃的心思,奈何遇上瞭這麼個皇上,封個妃還來回折騰瞭這麼些事。

但晉為妃位可真好啊,連宮人的例銀都漲瞭三倍數,蓮蕊翠心如今對我說話三句不離「娘娘英明」「娘娘睿智」「娘娘聰慧」,可謂十分狗腿,我心甚悅,身心格外舒暢。除此之外,長禧宮寬敞明亮,最重要的是如今有瞭多餘的屋宇院子,皇上就命人在長禧宮設瞭個私廚,實在是大大滿足瞭我的口腹之欲,我覺得我更愛承元止瞭。

可是住在長禧宮也不是處處如意,以往永安宮安安靜靜地座落在後宮偏僻一隅,我想如何鬧騰便如何鬧騰,什麼正經的妃子美人的,半年見不到一個。如今搬到長禧宮,周圍這個宮那個殿的,來來往往的嬪妃你方唱罷我登場,不是這個姐姐登門就是那個妹妹拜訪,如今我性子雖然算是軟和沉穩瞭不少,不至於丟瞭禮儀臉面,但是仍然每天笑得臉疼,累得夠嗆。

後來還是皇後娘娘下瞭懿旨,說是長禧宮愉妃身體未好需要靜養,其他妃嬪無事不可到長禧宮處煩擾,如此才算還瞭我幾分自在。

如今離興德殿不過幾步路的腳程,我便也時時去興德殿走動走動,走動瞭幾次,才發現承元止這個皇上其實當得十分辛苦,晨起大早便要上朝,一上午不得閑,下瞭朝興德殿又堆著總也看不完的奏折,不知之前他到底哪來的那麼多精神還能和我鬥智鬥勇。

「皇上與娘娘鬥智,哪還需要花費什麼多餘的精神,向來都是皇上全方面壓制……」蓮蕊最近已經習慣瞭她那多三倍的例銀瞭,說起話來便又如從前一般不管不顧瞭,幸虧翠心順手塞瞭我一口芙蓉糕,不然我一定和她辯個清清楚楚,鬥智我不行,那鬥勇呢,我鬥勇總還是要費他三分心思吧。

但我確實覺得承元止當皇上累得可憐,眼看著秋風漸起,我日後再去興德殿便時不時端碗蓮子百合湯、蓮藕冬菇湯、臘鴨爪翼湯什麼的,雖然每每皆是皇上喝瞭兩口便禁不住我垂涎的目光,剩下的便悉數進瞭我的肚裡,但他卻十分歡愉,處理起政務倒是更起勁兒瞭。

冬至已過,皇上似乎長在興德殿裡,夜夜挑燈。

「據說西南旱情自七月起直至現在仍然未解分毫,皇上也是心焦。」我喝著草菇斑鳩湯,聽著翠心的話,吃飽喝足看著還餘下不少湯,趕忙著人盛瞭一碗湯送到瞭興德殿,翠心難得一臉欣慰地看著我直點頭。不多久一個小太監就捧著一塊皇上的貼身玉佩送到瞭長禧宮,說是皇上明白愉妃娘娘的心意瞭。我捧著覬覦許久的玉佩,樂呵呵地對著小太監道,「皇上的心意本宮也明白瞭!」小太監喏聲退下。

「皇上真寵得娘娘沒邊兒瞭,一碗湯換瞭一塊無價之寶?」蓮蕊一邊收拾著床褥,一邊看著呵呵傻笑的我搖頭。

「你未出閣的丫頭懂什麼?」我哼瞭一聲,鉆進被窩裡,振振有詞,「夫君本該如此,大哥對大嫂嫂就這樣,二哥對二嫂嫂也這樣……」我突然想起亡故的二嫂心中一陣傷感,便悶悶地轉瞭話頭,「為何一碗湯就不如一塊玉值錢?總之世間恩愛之人,價錢不是這麼算的。」

我記得當年大嫂歪歪扭扭給大哥繡瞭個荷包,大哥可是二話不說把珍藏已久的疆毓寶刀給瞭大嫂,那刀我抱著大哥的腿哭鬧多少回,大哥都不給我碰一下。

「可,那湯又不是娘娘做的……」蓮蕊小聲嘟囔,幫我細細理好瞭被褥,又緩緩點上瞭安神香。

「那,那也是我宮裡的嘛。」我將半個下巴掩在被褥裡,心裡有些虛,想起大嫂好歹也是親手為大哥縫的荷包,不覺自己好像虧欠瞭承元止一些,可轉念一想,承元止那麼多妃嬪,大哥可是一個也沒有的,又寬慰地往被褥裡鉆瞭鉆,心想這下彼此相抵不算虧欠瞭。

「娘娘皇上心裡有彼此,不管湯羹還是玉佩都不及娘娘和皇上的情意珍貴。」翠心烘好瞭地爐,笑意融融地看著我和蓮蕊鬥嘴。

「就是這個道理,你看,還是翠心明白。」我揚起下巴對著蓮蕊道,「你不如翠心聰明,非得等哪日你嫁出去瞭,才能明白。」

蓮蕊一下紅瞭臉,抿著嘴不肯答話瞭,我莫名其妙地盯著突然羞怯雙頰染霞的蓮蕊,不至於吧,跟著我這許多年瞭,臉皮這般薄的嗎?平日怎麼沒看出來呢?

「娘娘快睡吧,奴婢們退下瞭。」蓮蕊連耳尖都要紅透瞭,手忙腳亂地將我的床帳放瞭下去,吹瞭房裡的燈,拉著呵呵直笑的翠心忙裡忙慌地關瞭門,到屋外守夜瞭。

我打著呵欠想,可算讓我找到這丫頭的痛點瞭,下次饒舌吵嘴看她還怎麼討到便宜。

可之後我卻再沒有和蓮蕊鬥嘴的興致瞭,西南旱情越來越嚴重,縱使隆冬之際,皇上也要出宮去太廟為西南百姓問禱祈雨。

「要去多久呢?」我拉著皇上的衣袖,頗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子。

「短則半月長則一月。」皇上半瞇著眼打量著我道,「你在宮裡,別想著翻墻躍瓦的,你身體剛剛大好,我會讓伽義留在京城守在宮墻內看著你。」

「怎會……」我頓時喪氣,有伽義在,我怕前腳剛踏出長禧宮,後腳就會被重新提溜回去。

「此番皇後會隨行,宮裡一應事宜朕都交給賢妃瞭,你萬事莫理。要是嫌長禧宮憋悶,咳,就去朕的興德殿,那兒給你備著不少宮外的時興江湖話本,你會喜歡的。」

「皇上你真的太英明瞭!吶,這個給你。」我伸手掏出早些時日繡好的荷包豪爽地遞給皇上,大嫂將門出生,不慣繡花縫針,我小時候在父親尚未對我死心的時候也算學瞭幾針,可如今看來,還不如我那從未做過針線的大嫂呢,我大哥給出的那把寶刀絲毫不虧啊。

「這是什麼?」皇上看著手裡的物件,過於驚訝和迷茫的表情還是傷瞭我的自尊心,雖然看著不那麼好看精致,可是還是很明顯這是一個荷包啊,兜口還串著絲線呢!

我的臉拉瞭下來,盯著皇上,打算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你做的?」皇上忍不住笑道,拿著荷包細細打量,神色認真,「這佈兜做工甚是精巧啊。」

「不是佈兜,不是佈兜,是荷包!荷包!」我追著皇上滿屋地跑,心中又氣又惱,當年大哥收到大嫂的荷包可是系在腰間闔府上上下下地轉悠炫耀,皇上卻污蔑我的荷包是佈兜。

「好瞭,好瞭,是荷包,多謝阿音,辛苦阿音。」皇上一把摟住瞭我,我一向打不過他,掙紮無用,「既如此,那就煩勞阿音再多些辛苦吧。」皇上攔腰抱著我就像內室走,笑得不懷好意。

「做什麼?」

「你之前送朕的那份大禮啊,朕今夜來收。」

「我不是身體剛好嗎?」

「問過太醫瞭,隻要你不上房揭瓦便不妨事。」

「可我還在生氣呢。」

「朕明日就出宮瞭,回宮之後,朕再給你氣回去……」

二十四

皇上離開皇宮後,山中老虎一走,冀兒津津有味地吃手指都顯得放心大膽起來,我含著笑看他咂吧嘴,忍不住在他那小臉上捏瞭又捏;毅兒哼哼唧唧地對著那翠羽鸚鵡學瞭數日的話,他哼唧一聲,那翠羽鸚鵡就「萬安」一聲,真可謂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玨兒在禦書苑正兒八經地讀瞭大半年的書,我每每躲著窺看,越看越是喜歡,當初皺皺巴巴的小醜八怪怎麼如今就長得這般白嫩可愛瞭,乖乖地端坐,筆拿得十分穩當,皺著小眉頭使勁兒認真聽夫子講課,可是比我當初強出千百倍。

我身體已然大好,縱然皇上留下瞭伽義試圖牽絆住我,但是有蓮蕊在,總能找出諸多方法牽制住伽義,在伽義自顧不暇的時候,我終於在病懨懨地過瞭一年多後,有機會活動活動筋骨瞭。譬如有一日我和翠心悄悄攜瞭溫好的寒潭香,溜達到觀月臺,現烤起瞭肉,蹦出的幾個火星差點燒光瞭皇上親畫的山水紙屏風;譬如有一日我揣瞭魚食帶著浩浩蕩蕩長禧宮人,敲碎一片永絮池的冰,歡歡喜喜地釣來幾籮筐鯽魚送到禦膳房,直喝的長禧宮人每人聞鯽魚湯而色變;譬如有一日帶著幾個年紀小的宮女太監跑到訓禽管體驗鬥雞耍猴,一個不小心跑瞭一隻野性未消的猴,氣喘籲籲圍著禦花園追瞭數圈終於追丟瞭,導致六宮人心惶惶終日提防一隻猴……白日裡玩累瞭,夜晚裡我就躲在興德殿逍遙自在地翻閱皇上離宮時留下的那摞書,有志怪小說,有江湖話本,也有意趣畫冊,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我這般沒有規矩,闔宮上下卻全都當自己眼盲一般,不僅協理六宮事務的賢妃不聞不問,就連太後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照舊遣瞭姑姑日常問瞭問她那倆寶貝乖孫今日吃得香不香,順便提瞭一句那潑猴已經綁好瞭送回訓禽管瞭,讓我出門不必時刻提著一掛香蕉釣猴子瞭。

我驚奇且疑惑,捏瞭幾下自己的臉,確定自己並不是在夢裡,感覺我這一病,病好瞭後整個世界都美妙起來瞭。

「想來太後和各宮娘娘已經習慣瞭咱們娘娘沒規沒……嗯,跳脫不羈的個性?」蓮蕊覷著我的臉色重新擇瞭個詞。

我想瞭想,大體回顧瞭下過往的人生,深以為然,「應該是對本宮絕望瞭,破罐子破摔,就如昔日我的阿爹和娘親一般。 」

「娘娘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哪兒有破罐子一說。」翠心把烘好的暖爐放在我的手邊,「皇上疼娘娘,後宮諸人自然和皇上同心同德。」

「騙人。」我嘟囔著,先前承元止待我好時,惠妃還不是暗地裡想送我上西天,我才不信同心同德的話呢。

「娘娘,皇上登基已六年瞭,大勢已成,大道已穩。」翠心見我靠著暖爐一臉的不相信,繼續解釋道,「皇上待娘娘不同,六宮一望皆知,如今太後含飴弄孫,都不再為難娘娘,娘娘性子飛揚,病瞭許久肯定憋悶,如今身體康健偶爾恣意些,無人敢說二話,更沒人敢生出李寶林當日那樣糊塗心思。」

六年,原來我已經入宮六年瞭,如若新春過去,便就是第七年瞭,前朝後宮完完全全地握在皇上手中,朝中大臣或許依舊有忠佞之分,但是已經再無樹大根深功高震主的權臣,想起昔日太子寧王之爭,恍如隔世。

「而且有伽義總兵在,娘娘不會有事。」翠心十分安心地遞給我晾好的參茶。

我確實沒有事,但皇上那裡卻出事瞭。

皇權再高,皇威再盛,也總有不怕死的人試圖挑戰,皇上遇刺的消息傳到宮裡時,我手一抖,茶杯碎瞭一地,報信的小太監忙忙接著說,所幸皇上無礙,楊奉常為皇上擋瞭一劍,我的心才猛然落瞭回去,楊奉常乃是曾與我二哥齊名的楊傢二郎楊軒,似乎是去年才升的奉常,想起他也曾與我二哥交好被我父親賞識,而且二姐也已嫁給楊傢三郎楊希,楊傢同我齊傢也算是一傢人瞭,希望他此次受傷也莫要出事才好。

後宮不復往日的安和平靜,據說此次暗殺能夠近身,乃是內外勾結所致,似乎還有後宮中人牽涉其中。太後懿旨傳遍六宮,各宮即日起嚴守宮規,若有行為不矩的宮人一律嚴懲,同時更有衛尉司的人嚴查往來信件,問詢宮人,先是鄭美人被下瞭暴室,後有薑充容被禁足宮中,各宮一時風聲鶴唳。

我不禁思索著翠心先前說的話,大勢已成大道已穩,說什麼沒人敢動歪心思對付我,為何倒是直接動到皇上頭上瞭,這是打算擒賊先擒王嗎?我凍著鼻子在長禧宮院裡看著風吹起光禿禿的花枝搖搖晃晃,不知承元止此時還好嗎,他心裡會怕嗎?伽義應該跟著他身邊的,伽義在,肯定不會有人能近他的身。寒冬的風越吹越大,我躲進屋內,覺得腹中空蕩蕩的難受,捏起糕點一塊一塊往嘴裡塞,卻如何都掩不住腹中的空蕩,皇上何時能回宮呢,好想他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宮裡謠言漸起,說是此次刺殺,乃是薊王一手謀劃的,西南大旱,薊州地處西南,據說薊王還在王府裡說天子無德才惹天怒,導致西南大旱,謠言甚囂塵上,我真是越聽越心驚,可是縱使心中忐忑,腦中還殘存一絲清明,不可能是薊王的啊,縱使是傻子也不該在水深火熱時自己還拼命往火上澆油,恨不得自己死得透透的?況且薊王六年蟄伏不動,單等到皇上坐穩龍椅自傢突逢天災的時候捅皇上一刀?薊王性格庸懦,根本不是什麼狠厲野心之輩,這種狂妄悖逆之話若說的是昔日皇後母傢韓傢人倒還算可信。薊王平生最愛美人,整天就想著可以用哪幾種姿勢臥倒溫柔鄉,導致當年太子府諸事都是我長姐全權打理,所以昔日先皇將韓傢一朝屠盡,斷定薊王日後絕無翻身可能,也無翻身的想法,才把他貶為薊王遠遠地遷往薊州,保得一傢性命,如今西南大旱缺的是雨水又不是美人,難道薊王安安穩穩過瞭六年突然就不想活瞭?

我緊緊攥住衣袖,不會的,不會是薊王的。

可之後衛尉司的人卻查明,那名刺客的確是來自薊州,亦是薊王門下,薊王謀逆行刺的罪名幾乎已定,就差皇上回京最終點頭曉諭天下瞭。西南大旱,皇上仁德,縱使隆冬也親去太廟求雨,而薊王卻狼子野心,口吐妄言還行刺皇上,致使奉常楊軒被刺重傷,其父楊司空聲淚俱下寫下聲討薊王悖逆的檄文,甚至不顧年邁想要親自前往薊州收繳逆賊,愛子之心人人聞之動容。

蓮蕊翠心這幾日都不敢同我多說什麼。

「娘娘,一切等皇上回來再做打算啊。」翠心小心翼翼地勸慰我。

「是啊,如今這種狀況,娘娘千萬不要沖動行事。」蓮蕊連連點頭,看我臉色蒼白,將暖爐朝我推瞭推。

可我雙手冰涼,怎麼烘都烘不暖,心中莫名生出人生竟然如此荒誕滑稽的感覺。

我們齊傢統共三個女兒,傢族蒙難,幾番沉浮,命運交錯,最終雖一個身在薊王府,一個嫁作楊傢婦,一個入瞭皇傢門,卻都不是最初的心意願望。起碼各自安好,還能平穩度過餘生,可如今卻是要刀劍相向瞭嗎?薊王如若坐實謀反,長姐如何能獨善其身,而她兩個妹妹的夫傢便是她最後的索命符。

我渾身顫栗,頭疼得厲害,可關於長姐齊嫣那些久遠的記憶卻一遍遍在我腦海中翻湧浮現,揮之不去。

「這是小阿音給阿姐撲的蜻蜓?」一身華服卻小心捏著蜻蜓翅膀的少女驚奇地看著總角女孩,刮瞭刮女孩的帶汗的鼻間,眉眼帶笑,「謝謝我傢小妹。」

「小阿音不乖哦,再弄散瞭發辮,阿姐可不管瞭。」容顏傾城的少女手指靈巧地攏起小女孩柔軟的頭發,輕輕紮上瞭一朵小絨花,眼裡是暖融融的溫柔,「我傢小妹真好看。」

「小阿音,不急,雞翅膀放在盤子裡就不會飛瞭。」笑靨如花的女子夾起一隻雞翅膀放在女孩碗中,忍不住逗起嘴巴鼓鼓的女孩,「就是飛走瞭,阿姐也給小阿音抓回來,隻要阿姐在,小阿音的雞翅膀就在。」

「小阿音,是不是又偷偷拿瞭大哥的刀劍玩去瞭?」女子掀起被角小聲問著躲在被子中的小女孩兒,外面大哥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被子中身形一抖,女子立馬蓋住瞭那個被角,略帶慌張地掩飾,「大哥,阿音不在房中!」

「小阿音給大姐看看,是不是被繡花針戳疼瞭?」一身傢常錦服的年輕女子輕輕給女孩的手指擦著藥,看著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兒眼神無奈而寵愛,「小阿音不喜歡繡花便算瞭,以後小阿音孩兒的衣物都由姐姐繡好瞭。」

「小阿音,困瞭麼?」女子手捧書卷,無奈地看著在自己身旁背書背到打瞌睡的女孩,緩緩抽走女孩手中的書任由女孩兒趴在自己腿上漸漸入睡,女孩兒迷迷糊糊間聽到一聲似有似無的輕嘆,「小阿音永遠長不大就好瞭。」

「小阿音,看阿姐這身喜服可漂亮?」一身鳳冠霞帔的女子蹲下摸著女孩兒的頭,表情一如從前般溫柔憐愛,但語氣卻變得堅定而從容,「阿姐嫁入東宮,以後更沒人敢說我傢妹妹頑劣,阿姐一定會護住小阿音,護住齊傢。」

護住小阿音,護住齊傢。

「娘娘,皇上回宮瞭。」小太監匆匆跪報。

我抬眼看向窗外,緩緩起身,薊王不可能謀逆行刺的,連翠心都明白六年裡皇上根基已穩,薊王行刺謀反根本毫無勝算,什麼人會愚不可及到這般程度?何況薊王也曾身為太子長在皇傢,他雖庸懦,但不是傻子,什麼口出狂言,什麼近身行刺,什麼來自薊州出自薊王府,我一步一步走向興德殿,不顧翠心蓮蕊的慌張阻攔,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朝中如此上下一氣直指薊州,怕是皇上羽翼已豐但心結未解,再不肯讓薊王安穩地偏居一隅瞭,他把伽義留在我身邊,是為瞭把戲做得更真嗎?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撼動帝王之心,但我卻不能眼見著記憶中那個溫柔和婉又堅毅高傲的女子無端淪為皇權下的一抔黃土,那是我齊傢的嫡長女,是京城中最燦爛驕傲的牡丹,她絕不可以這麼不明不白的枯萎衰敗,零落成泥。

二十五

我在興德殿外宮墻邊遇到瞭從殿內而出正欲回宮的賢妃,賢妃眼風輕輕滑過我,最終端莊地停在我身邊,淡淡道「愉妃回吧,皇上奔波回京,下令誰都不許打擾。」

我行瞭個平禮,徑直向前走。

「皇後娘娘在裡頭,愉妃還要進去嗎?」賢妃聲音沒有起伏,卻一下刺到瞭我的心裡。

賢妃向來不愛說話,結果一張口就極其有效果地讓我停下瞭腳步。

「楊奉常護駕有功被逆賊刺傷,致使皇後娘娘日夜憂心,皇上一路安撫,此刻愉妃還要進去叨擾帝後歇息嗎?」賢妃見我停住,立在我背後,話語輕飄飄地往我耳朵裡鉆。

「皇上,從不留妃嬪留宿興德殿,我可以等一等。」我身形僵硬,如若是皇後在,我確實邁不開腿進殿,心中隱隱歉疚,不管真相如何,楊奉常到底平白遭受無妄之災,當著皇後的面求情,我難以開口。現在不過剛過晌午,我等到晚間皇後離開就是。

「你我為妃嬪,」賢妃瞭然,踱到我面前,輕輕一哂,「皇後乃是正妻。」

「皇上,從不留人留宿興德殿。」我重新整理瞭一遍自己的話,不明白今天賢妃哪來的閑情逸致同我嚼舌根。

賢妃一時語塞,看著我大眼瞪小眼。

「皇後娘娘也非凡人。」良久之後賢妃莞爾一笑,宛若耳語般漫不經心地對著我道,「想當年小小婕妤入宮,卻能一路冊封為後,若論識時務,本宮也是自愧不如。」

賢妃今日是個刺蝟嗎,一時刺我一時又暗戳戳地譏諷皇後,我看著賢妃,卻瞥到她嘴角不屑一顧的冷笑。

「呵呵,楊皇後,真是好手段。」賢妃眼望蒼穹,「本宮記得,楊傢之前也同齊韓兩傢交好,皇後娘娘從前也同薊王妃情同姐妹吧,可是剛剛殿內,皇後娘娘可是毫不徇私,一點兒也沒給薊王留餘地呢。」

「楊奉常畢竟是皇後娘娘二哥,親人無端被傷,她若惱怒,也是人常……」我扶著蓮蕊,心內卻不覺一跳。

「也是,到底是一傢人啊,愉妃此番不也是為著自傢姐姐而來嗎?」賢妃冷哼,轉而雲淡風輕地賞著自己染得艷紅的指甲,「隻是不管是無端還是有意,那楊奉常的一刀挨得值啊,這一刀下去,楊傢忠心可鑒日月,縱使楊皇後無子,楊皇後的六宮地位也無可撼動瞭,楊傢一世富貴可保啊。」

我抬眼看著賢妃,掩飾不住眼裡的震驚,何為「不管無端還是有意」?楊傢二郎豈會有意被傷?難道楊傢會同皇上共同設計薊王?怎麼可能!

「愉妃,此時回首,齊楊兩傢昔日那般交好,不知幾份真情幾分假意啊。」賢妃看瞭我一眼,目光中俱是冷屑寒涼,冷笑一聲扶著宮人離去。

我站在寒風裡,耳邊久久回蕩著賢妃涼薄的聲音,渾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涼透。

當年太子黨倒,太子母傢韓傢因為謀逆被滿門抄斬,齊傢作為當年太子黨下最大的門閥,雖未附逆但因著素日構陷寧王之罪被先皇流放苦地,如今看來,齊傢當年能僥幸保得性命也算是先皇恩寬。

而當年,太子黨下門閥眾多,楊傢亦是其一。

楊府書香門第,雖不算高門大戶,但也是清貴人傢,可楊府嫡長子因為莫名卷入一樁風流事,死得十分難堪,傢風敗壞,一時被京中豪門貴族鄙夷唾棄,而楊夫人也因自己兒子背負污名而亡整日傷心憂思,於當年冬日誕下女兒後也不幸亡故,這對楊府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但誰料幾年後,楊府二子楊軒長成,才華絕倫風姿俊逸,漸漸才名遠播,與我二哥齊遠並稱雙才,麟角虎翅,一時雙璧,冠絕京都。而當年楊夫人誕下的那個女孩兒名喚楊昭兒,楊府主君在妻子亡故後再沒續娶正室,其他子女皆是府中姨娘所出,故而楊昭兒便是楊府唯一的嫡親孩兒。楊昭兒自小喪母,但小小年紀便十分端莊雅靜,琴棋書畫無有不能,在京中也漸漸有才女之名。正是這一兒一女使得昔日門可羅雀備受冷眼的楊府再次車馬盈門賓朋滿座。

我打小不在這些事情上費心,而楊府這些七七八八的事皆是我從長姐和二哥的口中有意無意中得知,甚至有些是母親告訴我的,因為當年,楊府同我齊傢實在好得親如一傢。當年楊軒才名初顯時與我二哥也曾有過一段文人相輕互瞧不上的時日,鬥文鬥詩兩不相讓。不知是不是不打不相識,二哥與楊軒逐漸相交相知,也越發親厚,楊府與齊府也漸漸走動起來。楊昭兒也多次應邀入府歡聚,與我長姐最是投契,長姐若有什麼乞巧節小會,花朝節詩會都會叫上楊昭兒,她們本都是驚才艷艷的才女,也各自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誼來。母親也同我說過,楊傢昭兒與我差不多大的年紀,雖然從小失瞭娘親,卻十分乖巧懂禮,才思兼備,惹人疼惜,為此我還別別扭扭地吃瞭一回醋,非得惹得母親寵溺地點著我的鼻尖兒說小阿音最惹人疼愛才肯罷休。

因著楊軒和楊昭兒,齊府同楊府往來越發頻繁,父親甚是賞識楊軒,也就親近地喚楊軒楊二郎,是以我們齊傢也都親昵地稱呼二郎、三郎。在我十三歲生辰那年,父親不僅邀瞭楊昭兒,也一同請來瞭楊軒,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與二哥齊名的楊傢二郎。楊軒一襲回紋銀衣,安安靜靜地立在那兒便猶如芝蘭玉樹,相貌氣質十分出眾。

但彼時我護短心切,心中雖覺得楊軒也算是十分好的兒郎,但扔拎著小裙子來到他面前,嘴中脆生生道,「你便是楊傢二郎?與我傢二哥比起來,還是差許多呢。」邊說著便努力在心中羅列我二哥諸多的出色之處,好等他反駁我時駁斥回去。

楊軒當時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詫,轉而便眉眼溫和道,「小姐說的是,在下同小姐二哥相比,自是相差千裡。」

相差千裡,差這麼多?這倒是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京中皆把二人相提並論,這千裡未免隔得遠瞭些,我心中覺得隱隱有些不妥,怔怔地回,「倒也沒有千裡,百裡,嗯,十裡總歸是有的吧?」

楊軒不語,隻低頭看著我,眼神似乎有些受傷,但表情卻依舊十分和緩。

莫不是十裡也過於委屈他瞭?我有些不安,這文人才子的內心就這麼脆弱禁不住打擊嗎?隻得小聲且有商有量地問,「那,差一條千福巷總可以吧?」

又長又寬的千福巷在我看來已是十分長遠的距離瞭。

楊軒深深看我一眼,轉而細雨和風般笑瞭起來,「嗯,是差一條千福巷。」

我深以為然地點瞭點頭,想來這楊傢二郎也是講理的。

那日生辰的晚間,娘親便來我房中,閑話瞭幾句,突然不緊不慢地含笑問,「阿音今日覺得楊傢二郎如何啊?可相處得來?」

我正琢磨著明日帶齊奴兒去哪裡行俠仗義呢,便心不在焉地點頭,「是個講理的人,還可以相處吧。」

「那便好,那便好。」母親笑著直點頭。

單是一個講理的人就讓母親這般歡喜?不過我疑惑瞭片刻,便將這件事拋之腦後瞭。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日父親便動瞭將我嫁給楊軒的打算,怕我不喜歡,才特地將楊軒帶入府中同我聊瞭幾句,見我並無異議,便打算在我及笄之後同楊府結親。

可是未等到我及笄,齊傢便遭瞭難,我奉旨入瞭皇宮,這門未成的親事便如過眼雲煙消散而去瞭。

隻是,我雖同楊二郎再無緣分瓜葛,但他的妹妹,楊府的嫡女楊昭兒卻是同我一日入瞭宮,我為才人,她為婕妤。

楊傢當年同我齊傢交好,也算依附齊傢,自然歸順太子一黨。當年太子黨敗,先皇仁慈,隻是收拾瞭齊韓兩大門閥,其餘門戶隻是也斥降瞭數位要緊的官員,並沒有重罰。楊府門楣並不顯赫,楊傢主君時任禮官大夫,也非高官,隻是因為同我齊傢那幾年親厚才在京中更顯煊赫,是以黨爭之後倒是保全瞭自身,在新帝各個官傢選妃之時,楊府唯一的嫡女楊昭兒更是選入瞭新帝皇宮,封為楊婕妤。

當年沒有殃及楊傢,於楊傢而言,算是大幸。

皇上為寧王之時並無正妃,登位之後,卻也沒有立後,隻是封瞭驃騎大將軍李巍的女兒李筠巧為惠妃,居眾妃之首。

雖然齊傢曾同楊傢親如一傢,但是我同楊昭兒卻並不算熟稔,楊昭兒同我長姐無話不說,但與我也不過就是點頭之交。當年齊府之外的街頭巷尾才是我的江湖,我自是十分懶怠同各傢高門小姐往來,畢竟齊傢女兒的門面有我長姐和二姐頂著。入宮之後,我居永安宮,在皇宮最不起眼的一隅,楊昭兒居闔煦宮,同永安宮相隔遙遙,就算出門散個心我同楊婕妤也很難走到一塊兒。更重要的是,我為罪臣之女,身居小小才人之位,宮中諸人唯恐避之不及,我為不牽連楊昭兒不牽連楊傢,自是見到楊婕妤也要遠遠躲著的。

但是,人人都以為惠妃母儀天下隻是時間問題的時候,楊昭兒卻異軍突起,因其聰慧可人知書達理深得太後喜愛,也得皇上青眼,不過短短一年之內,三次晉封,先是升為楊修媛,後是冊為楊妃,最後新建二年初,入住鳳儀宮,立為皇後。如此神速,縱觀古今後宮史,無人可出其右,當時惠妃同楊妃後宮的爾虞我詐沸沸揚揚地傳得比話本子都好聽,最後到底楊妃棋高一著,哄得太後一看見惠妃就嫌棄得直翻白眼,皇上自然是孝順的,在惠妃同楊妃之間,最後擇定瞭楊妃。楊昭兒就這樣一路披荊斬棘所向披靡正位六宮,成為我朝楊皇後。

楊昭兒能成為皇後,我還是挺歡喜的。倒不是為瞭從前楊傢同我齊傢的關系,隻是因為從楊昭兒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出幾分我傢長姐齊嫣的影子,她們一樣高傲端莊,一樣精通詩書琴藝,我去鳳儀宮請安時,連鳳儀宮逍遙炙的味道都同長姐當年做的相似,而我那般想念我的傢人,隻有在鳳儀宮裡我才能感受到一絲絲齊傢的味道。是以每天晨起去鳳儀宮問安,我都十分積極歡快,未曾短過一日。

至於楊皇後對我,似乎和從前在齊傢時一樣,點頭之交而已,我也覺得這樣很好,她既是皇後瞭,我便更不能牽連她。

而我的峰回路轉,便是大鬧瞭太後壽宴,被逼硬生生懷上瞭玨兒,北境戰亂,大哥齊滄回京,玨兒出世,齊傢得詔重返京都,齊傢才漸漸有老樹回春之象。而楊傢三郎楊希求娶我二姐齊令,楊傢才又重新同齊傢重拾昔日舊情。隻不過這個時候,更多的是我齊傢高攀楊傢,楊昭兒立為皇後之後,楊傢一府門楣光耀,新建三年,楊昭兒父親就升任司空,算是深得皇上信賴,彼時楊傢一門已非我齊傢可比瞭,所以新建四年冬,楊傢娶我二姐入門,我十分感激。

可如今我回想起賢妃的一席話,楊傢如此迅速在新朝中立穩腳跟,當真沒有什麼隱情嗎?

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賢妃的話像是毒咒一般,擾得我頭疼欲裂。

二十六

難道,難道從一開始,楊軒結交我二哥就是別有用心,楊昭兒與我長姐親近也非真情?難道楊傢從一開始便是寧王門下,受寧王所托假意親近齊傢隻是想利用齊傢扳倒太子?父親臨終之時,還嘆惜著我與楊二郎未盡的婚約承諾,若楊傢從最初就是起瞭取而代之的心思,我齊傢的信賴和悔愧該是多麼可憐可悲。

不,不應該的,楊軒與我二哥才名並駕齊驅之時也隻是景德十一年間的事情。景德十一年,寧王怎麼會未卜先知?怎麼會知曉我二哥會娶韓傢嫂嫂,又怎會知曉長姐會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齊傢會歸入東宮麾下呢?那時候,我們齊傢同韓傢素無往來,也沒什麼特別的情分啊。

難道是楊府後來背叛?被寧王收買?

我扶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寧王可許的富貴,齊韓兩傢未必許不起,當年太子黨何等威勢,楊傢怎會無緣無故放棄齊傢轉投寧王?寧王又能許得瞭什麼齊韓兩傢許不起的東西?

皇後之位。

我的心不由顫栗,難道當年寧王許的是皇後之位,所以皇上最終才會立楊昭兒為後,才如此看重楊傢,此時又想借用楊傢之手鏟除薊王。

承元止,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手筆嗎?

我越是深思心中越是驚懼,皇上許瞭楊傢皇後之位,卻不讓皇後誕下嫡子,讓我這個落魄的齊傢女兒生下皇子,百般恩寵,是為瞭既能避免楊傢步昔日韓傢後塵還能籠絡齊傢顯示皇傢寬仁之心?那也是因為齊傢再無威脅皇權的可能,才起用提拔長兄嗎?

李寶林,我突然想到瞭昔日的惠妃,如今的李寶林,我兄長北境征戰立功,父親離世後皇上讓長兄回京封為定北將軍,轉入的就是李寶林父親李巍麾下,與驃騎大將軍李巍直接分庭抗禮,而惠妃也因為暗害我被皇上以殿前失儀的借口降為寶林,所以皇上實際就是想制衡李傢兵權打壓李傢聲勢?

如若我齊傢還是以前的相府,我還是相府的高門小姐,還有可能寵冠六宮嗎?還有可能誕下玨兒生下雙生子嗎?我長兄還有可能被封為定北將軍嗎?承元止,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故作的情意,又到底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我捂著胸口依靠在墻邊,覺得全身的力氣似乎被抽瞭個幹幹凈凈。

「娘娘,娘娘!」耳邊的呼喚聲越來越響,我猛然從思緒中掙紮出來,睜開眼迷茫地看著蓮蕊翠心扶著我靠在宮墻邊,面色蒼白而焦慮。

「我沒事。」我揉著經外奇穴,隻覺得那穴位突突直跳,直攪得我腦子裡一團亂麻,但我心中仍留有最後一絲清明。

「娘娘,您閉目站瞭半個時辰瞭,一句話都不說,可嚇死我和翠心瞭。」蓮蕊的聲音帶著哭腔,「娘娘,這裡風大,咱們先回宮吧,一切回宮再說。」

「娘娘,皇後娘娘既然在殿內,就先回宮吧。」翠心握著我的手,眼圈都紅瞭。

回宮?哼,我盯著座落高處的興德殿,一步一步登上漢白玉階梯,冬天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有絲絲癢癢的麻意,皇上皇後在裡頭豈不是正好,我正想知道我們齊府是不是從頭到尾信錯、護錯瞭人!正想知道我齊音是不是眼盲心瞎愛錯瞭人!縱使時過境遷再無亡羊補牢的可能,我齊傢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娘娘?」守在殿門口的小夏子看我疾步而來,開口欲攔我,我繞開他,一把推開興德殿的大門。

「阿音?!」殿內皇上皺眉,迅速掃瞭一眼我身後的蓮蕊翠心,目光一凜。

我一時也有些迷茫,皇上皇後具在興德殿沒錯,隻是殿內並不隻有皇上皇後二人。

「鄭太醫?」我脫口而出,太醫怎麼會在這兒?

鄭太醫正在收拾藥箱,看到我突然闖入忙忙跪下請安。太醫似乎剛剛給皇上換完藥,皇上手臂上纏著一層層白紗佈,旁邊換下的白佈上隱約可見凝固的沉紅血跡,殿內還殘留著一絲淡淡血腥味,而皇後遠遠立在一旁,面上沒什麼表情。

「朕不是說任何人不得入內嗎!」皇上擼下衣袖,看著小夏子語氣嚴厲。

「奴才知錯,是奴才沒能攔住愉妃娘娘!」小夏子立馬跪地,旁邊翠心蓮蕊也一並跪下,不敢抬頭。

賢妃沒能進殿?我看著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夏子,立馬明白被賢妃那隻刺蝟給誆瞭,賢妃壓根沒能進興德殿,可是,賢妃一席話卻到底讓我從前未曾思及的事情瞬間疑竇叢生,賢妃或許沒能進殿,可她為何無端編排皇後?而人的心中一旦埋有疑慮便很難輕易消除,我並沒有全然放下對楊傢的懷疑,對皇上的懷疑。

可看到皇上手臂的傷,我卻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生疼,他受傷瞭?他怎麼會受傷的?

「你們都下去,給朕把嘴堵嚴實瞭。」皇上眼風凌厲地掃瞭一眼太醫皇後和小夏子等人,緩步走到我面前用未曾受傷的手探瞭探我冰涼的臉頰,眼中似有惱火,「你怎麼回事?朕怎麼跟你說的,怎麼把自己凍成這樣,你有好好照顧自己身體嗎!」

我深深吸瞭口氣,沒有抬眼看他,攥緊的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雖有猶疑,但到底還是轉身,把心裡的話說出瞭口,「還請皇後娘娘留步。」

皇上身形一頓。

皇後在殿門口緩緩停下,回首對上瞭我的眼神,又看瞭一眼皇上,面色依舊如從前般從容淡定,「愉妃,皇上負傷,此刻愉妃還是好生照顧陛下吧。若有他事,明日鳳儀宮請安再說不遲。」

「皇後娘娘,昔日惠妃,是不是從來沒有可能位及皇後。」我盯著皇後,一字一句說得十分艱難。

我很少這般認真地審視皇後,楊昭兒,或許沒有風華絕代的姿容,但眉眼端莊行為從容有禮,而且的確柳絮才高,六年裡她把後宮諸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的言行舉止和我長姐何其相像,既大方又得體,既威嚴又和緩。難怪太後會如此喜愛她,她就像是天生為皇傢所生的兒媳,天生便是適合掌管後宮的女子,楊傢能有她這樣的女兒的確是該門楣光耀。

皇後看著我,眼中訝異一閃而過,小夏子等人早已戰戰兢兢離殿關上瞭殿門。

「或者說,楊傢是不是早就料到,如若皇上登位,皇後之位隻會是你。」我破釜沉舟,走近皇後,努力壓制心中翻湧而出的復雜情緒,皇後曾是後宮之中我唯一想要親近卻小心翼翼不敢親近之人,可如今我卻不得不問清楚,這麼多年,我每次晨起早早請安,磨磨蹭蹭留在最後才肯離開,把一塊逍遙炙掰開幾瓣吃,貪戀鳳儀宮裡若有如無一絲齊傢的氣息,是不是活生生就是一場笑話?!

「皇後之位,乃聖心獨裁,愉妃何必問本宮。」皇後不慌不亂,隻是笑看著皇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我站著不動,鼓足瞭勇氣僵硬地轉頭,盯著皇上,皇上雙眸深深,看著我似有千言萬語。

「那皇上的聖心,到底是什麼時候定下的?」我強壓著嗓音中的顫抖,皇後那番言語和舉止,已然讓我心中有瞭答案,我不知道如果皇上承認我該情何以堪,更不知道如果皇上否認我又該如何自處,我還會信他的話嗎?

皇上嘴唇緊抿,並未回我的話,隻是瞥瞭一眼皇後,目光漠然而寒涼,「皇後出去吧。」

「臣妾告退。」皇後端著身子,不卑不亢地行禮,轉頭就離開瞭興德殿。

殿內一片長久的寂靜。

「阿音,朕受傷瞭,手臂很疼,」皇上話音輕柔,撩起自己的袖子指著自己綁得嚴嚴實實的胳膊,語氣十分委屈,「好長的一個刀口,可疼死朕瞭。」

我默默看著皇上,撒嬌?他這是在給我撒嬌嗎?他還好意思跟我撒嬌?

「承元止!」我盯著皇上,別妄想顧左右而言他,今日之事是你裝模做樣地撒個嬌就能過的嗎?

「哎,阿音,」皇上沒皮沒臉地應著,「要不之後你喊我阿止吧?阿止聽上去更顯親近些。」

做賊心虛,赤裸裸地做賊心虛!我瞪著皇上越來越不要臉的言行心中篤定皇上就是做賊心虛,怎麼之前我喊他名諱,他還別別扭扭地覺著有傷他陛下威儀呢,現在巴巴地讓我喊他阿止。他要不是做瞭對不起我的事我絕不相信!

「你是不是早就和楊傢勾結,許楊昭兒皇後之位,一起設計齊傢!」我打開皇上伸到我面前纏著紗佈受傷的手臂,語氣努力顯得生硬而不近人情,事到如今還作出這種欲蓋彌彰的行為,是當我傻子嗎!

皇上愣愣地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眼中說不出的委屈受傷。

「是與不是!」我後退兩步,拉開我和皇上的距離。

「阿音,我……」皇上見我幾乎聲嘶力竭,終於不得不答,隻是聲音漸漸轉弱,「是。」

是,他回答是。

我身體踉蹌但決然地揮開他慌忙想扶住我的手,極力穩住自己的心神,可這一個短短的「是」字已經將我的心徹底踩入塵埃中,我完全控制不住渾身的顫抖,真可笑,我竟還天真地想為長姐求情,還曾妄想動搖帝王之心!

二十七

「齊傢已經一敗塗地瞭,你為什麼不放過我,為什麼還要這般欺我瞞我,誆我入宮給你生孩子?」我面上有溫熱的感覺,立馬揮手擦去面頰上的淚,我怎麼能哭,現在哭簡直又軟弱又恥辱!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感覺眼裡有滿滿一池的水一直往外溢,擋都擋不住,「你利用我分楊昭兒的恩寵,利用我長兄制衡李傢兵權,如今利用完瞭,你皇位也坐穩瞭,就要解決薊王殺瞭我姐姐是不是!」

「我本來就一點不想進宮!一點不想做什麼妃子!」我使勁抹瞭一把眼淚,都怪我又笨又蠢,被他人作棋子這麼多年還不自知,要是早些明白早些看透,豈會像今天這般狼狽不堪,一邊說狠話一邊不停掉眼淚,不僅搞得氣勢全無,還顯得矯情做作,「如今我已經看透,不可能再被你欺騙利用,廢瞭我還是殺瞭我,隨便你!」

「你混蛋!」我狠心拽下腰間那枚曾用一碗草菇斑鳩湯換來的玉佩,狠狠地摔在瞭地上,一聲脆響,昔日完璧摔成數塊,再不復往日光華

皇上一直沉默地看著我,直至我摔碎瞭他的玉佩,他眼中不斷翻湧的情緒才逐漸湮滅,隻剩下晦暗如夜的雙眸,看不出一絲喜怒,隻餘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朕混蛋?」皇上凝視著我一步一步逼近,語氣冷得可怕,「你本不想進宮,本不想做朕的妃子,那你本想嫁給誰?」

我本能地往後退,卻被他一把鉗住手腕,我掙脫著想逃走,但結果就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樣,我打不過他更沒辦法掙開他,隻能被逼直視著他的眼睛,皇上的眼神顯得陌生而激厲,我心中一陣震顫。

「嫁給你的楊傢二郎嗎?」皇上手上用力,我吃痛卻使勁忍著不肯出聲,比力氣的時候我從來都不可能輕易服軟的,這麼一門心思隻顧忍著手腕的疼,連剛剛如何都止不住的滂沱眼淚都被我硬生生忍瞭回去。

「你難道嫁進楊府就能過得好?是楊府背叛你們齊傢,不是朕!」皇上語氣越發凌厲,好像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般盯著我,「朕就是要強迫你入宮,朕就是要同你生子,你早有婚約又如何,朕就是成心不想成全你和楊軒,無論生死你都得是朕的人,名正言順是朕的人!」

我覺得嘴唇都快給自己咬出血瞭,皇上眼中剎那驚慌,猛然放開瞭我的手腕,我低頭看到自己的青腫的手腕一個勁兒地呼氣,太疼瞭!我才算明白先前幾次和皇上對打可能都被他當成逗趣玩兒瞭,這次真的較起真來,我根本就是被踩在腳底碾壓的螞蟻,蓮蕊沒說錯,在承元止面前,無論鬥智還是鬥勇,他都是全面壓制。

「你疼怎麼不說。」皇上收起瞭剛剛凌冽的氣勢,語氣轉而平淡得好似沒有感情一般。

混蛋,我是齊傢人,縱使打不過,齊傢人也絕不可能在武力面前低頭!

可不知道為什麼,皇上一說話,腕上一沒有武力的壓制,我的眼淚又「嘩」地一聲源源不斷往外湧,我簡直想撞柱而亡,撞柱起碼死得轟轟烈烈,哭哭啼啼像什麼話!我手忙腳亂地用衣袖去擦滿面的淚,卻是越擦哭得越洶湧,我心中震驚,這積聚瞭二十多年的眼淚是不約而同地想在今天灑個幹凈嗎!

「過來,朕給你上藥。」皇上拉著我往內殿而去,我擦眼淚擦得自顧不暇,就被他一路牽到瞭內殿,任由他翻起我的衣袖,蘸著不知什麼藥就往我手腕上輕點。

我忍不住「嘶」地倒吸瞭一口氣,剛嘶完立馬捂上瞭自己的嘴,我怎麼能嘶!我要忍住!還有,我怎麼能任由這個混蛋皇上給我上藥,誰知道這藥塗完瞭我的手腕會不會就「名正言順」地徹底廢瞭斷瞭。

我瑟縮地想抽回手,卻被皇上一把按住小臂,「先忍著點疼,一會兒就好瞭。」

你才是忍不住這點疼呢,我這是怕被你暗害!這到底什麼玩意塗在腕上既涼絲絲的又疼得要命。

「你氣朕,朕此次不同你計較。」皇上一邊說一邊擦藥的手莫名用瞭一絲力氣,我又「嘶」瞭一聲,他塗藥的手立馬放輕瞭許多。

我暗暗痛悔剛剛自己又控制不住嘶出聲,但承元止的厚顏無恥還是蓋過瞭我對那一嘶的痛悔,他說他不同我計較?他還不同我計較,我被他誆到宮裡傻乎乎給他生瞭三個皇子,我齊傢被他騙得團團轉,他說他不同我計較,我實在忍不瞭瞭,忍不住想唾罵他這個無恥混蛋草球皇上。

「你先住口。」承元止手上不停神色不動,開口率先堵住瞭我的話,「朕不想再被你氣一次。」

什麼?我被堵得一下沒回過神,一時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怎麼到頭來感覺我像是個無恥負心漢對不起他似的?

「手腕最近別沾水,這藥你收著,每日塗三次,」皇上塗完藥,將我腕上衣袖小心理好,把剛剛盛藥的瓷白色小瓶推到我面前,抬眼看我道「去宣鄭太醫進來。」

「塗完藥瞭還叫太醫做什麼。」我坐著不動,拿過那個小瓷瓶,這什麼藥塗起來疼死人,還要每天塗三次。

「朕,手臂上綁的紗佈崩開瞭。」皇上舉起剛剛鉗制著我手腕的右臂,又漫不經心地添瞭一句,「朕的手臂要是養不好,就送薊王一傢上西天。」

我騰地站起身,猶豫不決,咬咬牙決定暫且把先前的屈辱忍下,還是先解決眼前要緊的情況,「那,要是養好瞭呢。」

我的心中忐忑,看著皇上臂膀,剛剛手臂有力,好像沒什麼異樣,衣袖也整齊幹凈,想來傷得不重,那手臂上的傷應該不難養好吧。

皇上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深吸一口氣,飛快地跑到外殿,雖然還不清楚皇上手臂好瞭會不會放過薊王一傢,但是如若好不瞭薊王一傢肯定沒有好下場。推開殿門,看到鄭太醫小夏子蓮蕊翠心一行人都瑟瑟發抖地跪候在殿門口,我松瞭一口氣,忙將鄭太醫喚進殿內,看著外面冷風刺骨,不忘對著另外還跪著的三個人道,「快別跪瞭,找個避風地方待著。」

「皇上,這……」鄭太醫掀開皇上的衣袖,語氣滿是擔憂,而承元止手臂纏的白佈上滲出的淋漓血跡讓我也頓時僵住。

「你隻管再換一次藥。」皇上語氣依舊淡淡的,瞥瞭我一眼,「你避開。」

我沒有動,盯著太醫揭下一層層染血的紗佈,心中擋不住地刺痛,他剛剛不覺得疼嗎?直到那三寸長的傷口血淋淋赫然呈現在我眼前,我的心已經絞痛得眼中泛霧,承元止竟然傷得這樣重?

「鄭太、太醫,皇上,怎麼樣?」我莫名覺得口幹舌燥,結結巴巴的,說不順溜話。

「回娘娘,皇上刀口深,本來已經略有愈合,但此次無端崩開,實在是……」太醫一邊回復我一邊細細塗藥,眉頭緊緊皺起。

「實在是……怎麼樣?」我的心一下提起,承元止怎麼會受傷,還受瞭這麼重的刀傷,是刺客所為嗎?可楊奉常不是為皇上擋瞭那一劍嗎?

「臣不敢欺瞞娘娘,寒冬臘月於傷口愈合本就不利,皇上又奔波回京,如果再動怒崩開傷口,不知何時才能養好。」太醫小心翼翼地撒著白色藥粉,頷身低首回著我的話。

「那,那太醫你好好地醫治……」我聲音漸微。

「是不是隻有涉及到你齊傢人的時候,你才會對朕上心?」皇上抬眼看著我,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

我對著皇上的眼神怔怔愣住,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太醫額頭冒汗,幹凈利落地重新綁好皇上的手臂,諾諾告退。

「我……」殿內依舊安靜,皇上的目光纏纏繞繞地粘在我身上,明明我初時理直氣壯地進殿此刻卻被承元止看得莫名緊張難安,好容易強裝鎮定,心緒稍稍平復瞭一些想要開口,又被皇上給打斷。

「小夏子,」皇上突然朗聲道,「愉妃今日宿在興德殿伺候朕,讓長禧宮的人回去!」

「朕今天就和你好好說說清楚,朕是不是混蛋。」皇上盯著我,我的心又突突地跳瞭起來。

二十八

「那些話本雜書你都看過瞭?」皇上盯著我看瞭許久,方才微微活動瞭一下右臂,起身望向書架他出宮前給我搜羅來的那一摞書。

那摞書我已經翻看瞭大半,歪歪斜斜地堆在書架的那一角,不復之前的齊整。

脫離瞭承元止的凝視我渾身輕松瞭許多,但他此時談這些志怪小說或是江湖話本是什麼意思,我心頭有千千萬萬個比這些重要百倍的問題想知道!

皇上自顧踱步過去,隨手撥瞭幾本書,還有些肝氣鬱結的模樣。

我有些局促不安,還有些莫名其妙,這是怪我沒有全部看完那些書籍,還是怨我沒有整理好看過的書本?

「這個你碰沒碰過?」皇上抬手在那摞書籍近旁拿起瞭一封奏折,回頭看向我,語氣倒十分不滿似的。

「沒有,我沒碰過,不是我。」我斬釘截鐵地答道,心裡也十分不滿,皇上這意思簡直就是想要平白無故污蔑我。

那封奏折我之前也有註意到,畢竟那書架一角,除瞭我的話本小說,就那麼孤零零一本奏折擺在近旁,實在是太過顯眼且不和諧,但打掃興德殿的宮人又不是我,應該是哪個小太監沒能規整好皇上的折子,但想來這興德殿也不是人人進得的,我篩選瞭一遍,立馬想到瞭小夏子。

「許是小夏子擱置的。」我立馬把靶子瞄向皇上身邊的那個近侍,後宮不得幹政我豈會不知,想潑我臟水可沒那麼容易。

「是朕放的。」皇上冷哼,捏著那薄薄的奏折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挑瞭挑眉,「你當真沒動?」

嗯?這是什麼路數?

你自己擱的,那還問我碰沒碰過,成心想冤死我?我臉色有些發白,我雖不懼死,但我不想這麼簡單地就被冤死。

「一封奏折而已,縱使我動瞭又有什麼要緊……」 我據理力爭,但氣勢不足,皇上出宮之後,興德殿隻準我入內,是以我想找個自證清白的人都找不到,承元止真是從源頭將我的路都堵得死死的,我承不承認其實並無分別。

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折子於朕而言,十分要緊。」皇上的話說得堅定不移且意味深長。

軍事機密?他國諜報?這是把我往死路裡逼啊,十分要緊的折子偏偏放在我那摞無關緊要的話本子旁邊,我若是看瞭也便罷瞭,偏偏我就是沒有看啊!

「再要緊我也是沒看,我又不關心政事,我看奏折做什麼,你不要冤我!」我急得面紅耳赤,顯而易見地明白瞭,承元止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他算準瞭我辯無可辯!

「哼,你倒是真讓朕放心。」皇上走到我面前,將折子遞給我,「自己打開看。」

我木木地不肯接,接瞭看瞭不就是實證瞭?皇上真以為我這般好唬?

「你不看薊王一傢就上西……」皇上有些氣悶,又拿出薊王一傢來壓我,但還沒等他說完我立馬就翻開瞭奏折,好歹我一個人孤孤單單上西天好過薊王一大傢子熱熱鬧鬧下黃泉。

折子上字數不多,寥寥三四行,我初初打量瞭一眼,這好像是一封請求賜婚的折子,這樣的折子能有什麼要緊?

然後我一眼就瞄到瞭自己的名字,一時地動山搖,這,這竟然是求娶我的!我乃妃嬪,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誰好死不死敢來娶皇妃?他不要命,我還想活啊!

咦?我迅速讀完奏折,頓時呆滯。

這不是如今的朝臣呈給皇上的折子,而是昔日寧王寫給先皇的折子,乃是景德十五年,寧王求娶相府三小姐齊音為正妃的奏折。

皇上,曾經想要娶我作寧王妃,並且還曾上表先皇求親?我被驚得目瞪口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奏折,生怕是自己眼花。

「朕將這折子有心放在那裡,你倒是真一心一意地看那話本子啊,隻是你既然如此沉迷話本,怎還有閑心燒瞭朕的屏風,撈完瞭永絮池的鯽魚,連訓禽處的潑猴你都不放過,這折子放在你眼皮底下,你倒是看都不看,全辜負瞭朕的一番心思。」皇上看著我呆愣的表情恨不得在我腦門上彈三彈,可看我呆呆愣愣的一臉難以置信到底還是忍下瞭,轉身行至窗前,身影頎長,如臨風玉樹。

「父皇未準賜婚,因為那時父皇已經私下承諾瞭楊傢,日後若朕登基,將立楊昭兒為後。」皇上背對著我,窗外天光半暗,雲霞浸染天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娓娓而來的聲音伴著若有如無的龍涎香將我周身籠罩,將八年前的往日舊事一一帶到瞭我眼前。

「景德十五年,朕與薊王已呈水火不容之勢,朕彼時並不知先皇心中到底屬意於誰,你們都說先皇鐘愛母妃寵溺於朕,可朕八歲便出宮建府,於朕而言,所謂父子親情實在十分淡薄。」

「朕自小有意遠離朝局,一直隱忍於王府,奈何退無可退,韓傢恨不能除朕而後快,朕豈能坐以待斃。」皇上語氣談到韓傢不復先前的悠悠和緩,多瞭幾分決絕狠厲,「既如此,朕絕不會容忍薊王如此昏庸無能之人登上皇位,所以朕也絕不會對薊王一黨手下留情,所以朕交往朝臣,親近賢士,展露才能,不再隱藏自己的鋒芒,劍已出鞘,這天下,朕勢必一爭!」

「可卻有一人,朕不忍傷及於她,也不願傷及於她。」皇上聲音低沉,「朕從伽義口中得知瞭她許多許多的事情,興趣而至,也曾笑看過她多回仗義執手的趣事,朕很羨慕她,也慢慢傾慕於她,朕從她十歲起就喜歡她,她活得自在隨心,無拘無束,即使後來她在街頭巷尾編排於朕,即使後來她傢門府乃是薊王忠心不二的擁躉,朕雖然惱恨但從未想過傷害她,朕依舊很喜歡她。」

「時也命也,朕不可能同薊王和解,也便不可能同她傢門府結親,但所幸兩王相爭,如若薊王登位她自可順遂一生,那朕便放手看她幸福;如若朕登位,即使她傢門蒙難,朕也必會救她於水火,給她一世平安。所以朕彼時能做的,隻有讓伽義一直在她身邊,護她周全。」皇上回身看我,霞光在後,皇上眼眸幽深,「但朕錯瞭。當朕知道她竟然同意瞭楊府的親事時,朕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瞭,朕沒辦法坐視她嫁入楊府同別人如膠似漆,朕不能忍受,朕嫉妒得發狂,朕錯瞭,朕放不下她,無論如何朕都想要得到她,朕渴望將她攏在自己的懷裡,朕渴求的人不可能拱手相讓,朕做不到讓她嫁給別人!」

「是,朕的確混蛋,的確小人,明明知道你已有婚約,但朕依舊上表,請求父皇賜婚。」皇上將奏折從我僵硬的手中抽走,半舉在我眼前,壓抑著語氣中的沉鬱,「但你知道朕做出這個決定何其艱難,你是齊傢人,朕卻在那個時候求娶你,就如同跪倒在薊王門下生受屈辱,那樣的情勢下求娶你,對投入我門下的眾大臣無異於動搖人心自損根基。

「但朕還是做瞭。」

我早被皇上的一席話震得頭腦麻木,渾身動彈不得,隻覺得他的聲音在耳邊響如驚雷。

「但那日父皇卻把奏折扔回朕的腳下,沉聲告訴朕,他屬意的未來天子就是朕,而楊府是他為我收為麾下的羽翼,是刺向薊王一黨命門的暗箭,為此,他已經為我擇好瞭未來的皇後,便是楊府嫡女楊昭兒。」皇上看著我,目光久遠而荒涼,我心潮翻湧,心底再無法平靜,「朕當然知道這是一場交易,但皇命在上,無論如何,朕都娶不到你作寧王妃瞭。」

「朕娶不到你,楊軒便有資格娶你嗎?」皇上嘴角譏諷一笑,「他有才學有能力又如何,楊軒才是真正欺你瞞你之人,而朕至少自始至終從未有意欺瞞過你,朕將你接入宮中是有朕的私心,但楊軒想娶你入門就沒有私心嗎,就全然赤誠嗎?你若有朝一日得知真相,隻怕會哀毀骨立肝腸寸斷。」

「朕讓你入宮卻無法立你為後,是朕愧對初心,但先皇已指婚楊府,即使不稱朕心,縱使先皇薨逝,楊府沒有手握那道遺旨,朕也不能違背先皇對楊府的承諾,隻要無過,皇後之位隻能是楊昭兒。」皇上修長的手指緊緊捏著那道昔日求親的奏折,手背之上青筋隱隱可見,「朕是皇帝,要平衡前朝後宮,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便是隻給你一人真心,同你一人生子,此後江山由你我之子承繼。」

我心跳如擂鼓,承繼江山這樣的話皇上就這般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來瞭?齊傢百年來的執念就這麼輕輕巧巧地要被我實現瞭嗎?

「至於薊王謀反刺殺一案,當日情形有異,那刺客朕認識,乃是薊王數年親隨,薊王可沒有那熊心豹子膽敢刺殺朕,所以朕右臂雖被劃殺,卻隱瞞未發,朕可不想如瞭那幕後之人的願。」皇上將奏折放在書架之上,目光冷冽語氣傲然,「但朕就讓他們查,放任事情發展,總有蛛絲馬跡能讓朕抓住,朕倒想看看是誰膽敢做出這麼大一場戲來!」

所以皇上並沒有設計想要陷害薊王,更沒有想要誅滅薊王滿門?還間接算是為瞭維護薊王隱瞞瞭受傷的真相,我想起自己進殿來時又是摔玉又是罵諢話的,一時口幹舌燥,四處想找條合適的地縫鉆進去。

二十九

「朕解釋的足夠明白嗎?」皇上放下奏折後回到我身邊,勾起我的臉面色肅穆不茍言笑。

「有理有據,十分明白。」我紅著臉連連點頭,沖動瞭,真的是沖動瞭,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回我倒是做瞭一回徹頭徹尾的狗頭嬪妃,實在窘迫。

皇上微不可察地歪瞭歪頭,目光探究,佇立不語,全然沒打算輕易放過我。

「是臣妾誤會皇上,辜負皇上前前後後一大片苦心,皇上英明神武一點兒也不混蛋,臣妾才是小人之心,臣妾知道錯瞭。」我繼續懺悔,小心地拽著承元止的衣角道歉,把語氣放得十分認真誠懇,「皇上心胸寬廣有如大海,海乃百川,臣妾就是清淺水窪,不值一提,那大海可以不和水窪計較嗎?」

可皇上的臉色絲毫不為所動,一味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讓我心中生出一種縱使說破瞭天,今天也決計逃不出承元止手掌心的感覺。

捅瞭個大簍子收拾不瞭瞭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不說話,是不是剛剛說瞭許多,累著瞭?」我呵呵地幹笑瞭兩聲,邊試探地問著問題邊悄悄放開瞭抓著皇上衣角的手,「那既然累瞭,臣妾愚笨,不如……喚小夏子伺候皇上,臣妾就不叨擾皇上瞭。」

說完就想逃之夭夭,承元止此刻捉摸不透水米不進的模樣我實在是對付不瞭,三十六計走為上,先避開風口浪尖再說吧!

「怎麼賣乖不成就想開溜?」剛跑出內殿,皇上飛快踏出兩步,單單用左臂就攬住瞭我的腰,輕而易舉地將我收進懷裡,讓我撲棱著雙腿寸步難行,「這麼多年瞭,就還隻會這麼一招。」

「一招學好瞭便夠用瞭。」我幹巴巴地回道,奈何我入宮多年腳下功夫生疏瞭,如今黔驢技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能任由承元止宰割瞭。

皇上一路夾著我回瞭內殿才放開我,轉而風姿綽然地坐在瞭初時給我上藥的坐榻前,「朕就算是汪洋也不能輕易便宜瞭你這汪水窪,朕既然解釋得清楚明白瞭,那你呢,你的事情怎麼給朕一個說法?」

我的事情?

我想起皇上出宮之後自己做下的那些越矩逾規的事,心中頓時七上八下,思緒轉得飛快,燒瞭屏風怪那屏風是紙糊的?撈瞭鯽魚怪那鯽魚又肥又大?跑瞭猴子怪那猴子上躥下跳?

「你當年心悅楊軒,想嫁他?」皇上盯著我,一字一句說得咬牙切齒。

啊,原來是這事。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當年二姐嫁入楊府時,臣妾就說過同那楊傢二……楊軒隻見過一面,話都未曾說過幾句,怎會喜歡他?那門親事乃是父親定下的,同臣妾無幹的!」我急忙解釋,當年母親試探我心意時會錯瞭意,讓父親以為我有意楊軒,私下裡應允瞭楊軒這門親事,我可是好久之後才知道的啊。

我對楊軒那次初見,雖無反感排斥,但也的確沒有男女之間的好感和喜歡啊。

「那你不想進宮,不想做朕的嬪妃?」皇上低眉,聲音因為低沉而略顯沙啞,復述著我先前的話,他渾身籠罩在一片陰雲裡,好似隨時隨地就要電閃雷鳴大雨滂沱一般。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深深覺得自己這張嘴是實在太過隨意放縱瞭,以至於對著承元止什麼話都敢往外蹦瞭。

「那是以前……況且臣妾是誤會陛下才口不擇言的,氣話,全都是氣話,真是不知所雲,剛剛臣妾說的那一堆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混賬話。」我一邊往死裡鄙視自己一邊厚顏往皇上身邊湊瞭湊,「臣妾如果不做皇上的嬪妃,又怎麼能生出三個那麼聰明可愛的小皇子呢,那可都是承瞭皇上的榮光啊。」

既然逃不瞭瞭,隻能根據多年來闖禍壞事的鬥爭經驗,但凡我惹惱瞭承元止,撒嬌避罰時抬出那三個小娃娃向來能事半功倍。

「哼,」皇上果然看上去頗為受用,臉色緩和,但語氣依舊十足十的從容冷淡,「縱使如此,日後情急之下也不準說出那般口不對心的話來氣朕。」

真是小心眼又腹黑的皇上啊,明明知道那是我氣急敗壞之下的口不擇言,還非得跟我一字一句掰扯清楚。

「阿音明白瞭,阿音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後不惹阿止生氣瞭。」 我比劃著縫住自己嘴巴的模樣,態度十分乖巧。我雖小小腹誹瞭承元止,但也明白言語傷人無形,此番確實是我說錯瞭話惱瞭他,本該溫言軟語的認錯。

皇上眼中和悅得意的神采真是藏都藏不住,但依舊緊抿著嘴角用眼神指瞭指被我摔瞭一地的碎玉,「你還摔瞭朕的玉。」

惹上小人,真是沒完沒瞭啊。

我拾起著那塊我僅僅用瞭一碗斑鳩湯就換來的玉佩愁雲慘淡,這玉佩色澤極好樣式精致,可如今被我摔成數塊無論如何都再難修復瞭,這可怎麼辦,「那……那要不臣妾再送一碗斑鳩湯?」

「那玉佩是先皇在朕出宮建府時賜給朕的,朕一向小心珍視。」皇上看著我捧著碎玉想補償他一碗斑鳩湯時,咬著牙幽幽道。

我的手一抖,差點再次摔瞭那幾塊碎玉。

承元止這是過於寵愛我呢還是存心想要坑我呢?這麼重要的玉佩他一碗斑鳩湯就轉賜給瞭我?我若知道這玉佩還承載瞭先皇的孺慕之情,我就是摔瞭自己也不敢摔它啊,我現在以死謝罪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皇上好似很滿意我這一副惶恐不安手足無措的神情,終於不再別別扭扭冷著臉同我算賬,揚起嘴角伸手摟過我,頗為豁達道,「不過呢,朕覺得你那佈兜做得不錯,還算可心,要不你再給朕做兩個,朕就不計較你摔瞭朕的玉佩。」

是荷包!荷包!

我心中極力糾正承元止的錯誤,但依舊老老實實坐在承元止腿上一句話不敢反駁,隻剩下瘋狂點頭同意,現下我怎麼可能還計較口誤這點錯誤呢,我那荷包就是縫十幾二十個,同先皇絕無僅有的玉佩相比也不值一提啊。

但看著承元止瞧我滿口答應後春風得意的臉,我心中感情一時十分復雜,不知道該誇他這個賢皇寬容大度不計前嫌呢,還是該罵他這個庸君重色輕父被美色迷瞭雙眼呢?

總之,大鬧興德殿之事就徹底消弭在瞭我兩個歪歪扭扭的荷包和手指上零星的小針傷之中瞭。

我雖然日趕夜趕極為用心地繡瞭那兩個荷包,但對於摔瞭先皇玉佩之事依舊心懷愧疚。承元止打小出宮建府,這偌大皇宮鮮少有什麼東西可供他感懷追思親情,那玉佩於父子情義上來說必然是無法取代的,是以幾日下來我依舊鬱鬱寡歡十分歉疚。

這日我又被承元止拘著給他研墨,雖然覺得無聊且憋悶,但畢竟自覺心下有虧,依舊耐著性子捏著墨在硯臺上垂頭喪氣地打圈圈,打著打著我突然就瞥到瞭承元止腰間多瞭個東西,疑惑之下定睛瞧瞭瞧,承元止竟然系上瞭一塊同先前頗為相似的玉佩!

仿做的?我心下更加愧疚難過瞭,看來承元止遠比我想象中更看重那枚玉佩啊。

「阿止,你著人重新雕瞭一塊?」我仔細打量那枚玉佩,晶瑩無瑕,是上好的羊脂玉,雖然玉質相同但是細看之下玉佩花紋卻有些許不同,我疑惑,既然承元止決定重新做一塊,為何又不做一塊一模一樣的呢?

「沒有啊。」皇上自顧批閱奏章,神色從容,「這是先皇所賜。」

「嗯?」我愣住,不是重新雕琢的而是先皇禦賜的?

「先皇喜賜朕玉,是以朕出宮建府之時,所賜之物之中多為玉器,玉佩尤多,且先皇鐘愛羊脂白玉,所以賜朕的眾多玉佩也看上去都頗為相似,不怪你一時看錯瞭。」皇上邊說邊收起瞭批閱完的奏折置於一旁,抬眼看我黑目促狹,「且先皇每年在朕生辰之日都會賜一對玉佩,多年已成慣例,賜給朕的玉佩塊塊白璧無瑕,想來先皇期盼朕能做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吧。」

我攥著墨杵的手緊瞭一緊。

皇上見狀,將禦墨從我手中小心翼翼抽走,一邊置於墨匣內一邊心疼道,「小心小心,這可是仲將墨,就這麼一塊,切不可折斷瞭。」

「呸。」我真是按捺不住心中噴薄而出的怒意,「你故意誆我。」

承元止大混蛋,說什麼不會欺我瞞我,分明就是拐著彎的給我下套!還誆我又給他繡荷包又給他磨禦墨!

「阿音這麼說,朕可就十分冤枉瞭,縱使玉佩再多也都是先皇所賜,朕怎能不小心珍視,摔碎瞭朕自然是心疼的。」皇上打量瞭我一眼看我面色不善,繼續將墨匣推遠瞭一些,「隻不過沒想到阿音比朕還看重那枚玉佩,思慮過重瞭,這幾日朕瞧你心下愧疚太過,精神都不大好瞭。」

皇上說著就想攬我入懷,我推開他伸出一隻手,「你還我一個荷包!」

「那可不行,玉佩雖有許多,阿音繡的漂亮佈兜可隻有三個,朕可舍不得。」皇上起身避開我伸出的手,轉身往內殿躲去。

我怒氣沖沖追上去:「承元止你還我荷包!」

「不行,不還。」

「還我!」

「不還。」

……

三十

承元止到底是沒有還我荷包,隻是解下那塊新的玉佩將它系在瞭我的腰間,告訴我刺殺一案已經有些眉目,或許年後便能徹底查清緣由,讓我寬心,不必再時刻擔憂長姐會因為謀反之事丟掉性命瞭。承元止這樣說,算是明示薊州那邊同刺殺一案無甚相關瞭,我便老老實實任由他抱著打瞭個圈兒,再說不出讓他還荷包的話來瞭,心裡甚至還覺甜滋滋的。

果然,承元止討巧賣乖能屈能伸的本事連我都自愧不如。

因為知道楊傢此前原來一直利用齊傢之事,我看楊皇後再不復之前的溫情。

但我亦明白不管楊傢曾經如何背叛欺騙齊傢,那都是齊楊兩傢的私怨,同楊昭兒的皇後之位無礙,同皇傢法度更是無關。我照舊本本分分地去鳳儀宮請安,隻是再不肯在鳳儀宮多待一刻,再沒有動一下鳳儀宮裡的逍遙炙。

新建七年,冷風吹瞭一夜。

新年第一日我自去鳳儀宮請安,隻是眾妃離去,我不慎落在後頭,剛剛要踏出鳳儀宮,卻聽到楊皇後於我背後淡淡道:「昔年恩怨,愉妃若能坦然待之,自不必擔心齊令會受苛待。」

我猛然回首,對上瞭楊昭兒寡淡冷漠的目光,她端莊地站在殿內遙遙地看著我,頭上飛鳳釵耀眼奪目。

二姐齊令?我心一沉,我一直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將楊傢之事訴與齊傢,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二姐齊令已經嫁給楊希,今年秋日更是剛剛誕下嫡女楊如如,彼時二姐傳入宮中報喜的信中不僅有初為人母的喜悅,還有對如今細水長流般生活的知足,若不談從前,二姐現下是歡喜且滿意楊希的。

我不知道當日楊希求娶二姐是否存有私心,也不知道如今該不該去改變現狀,不知隱瞞和坦白哪一個對二姐來說更慈悲。我躊躇著,不知如何選擇。

我退回踏出瞭宮門的一隻腳,與楊昭兒相視而立,如今楊昭兒同我說這話到底有何用意?拿二姐威脅於我?不想讓我說出楊傢昔日背叛之事?

楊皇後清楚明白地知道齊傢是我一戳就中的軟肋,而高傲地站在我面前的她卻顯得那樣刀槍不入。

楊昭兒入宮之後,楊府幾個庶子便相繼分傢建府各立門戶,雖然後來楊父位及司空,楊軒位至奉常,但楊傢各院往來甚少,所以並未顯外戚之勢。而楊昭兒一向冷情,在宮內從未提及過楊傢,與母傢關系極其冷淡,甚至有一次鄭美人在楊司空升官時奉承瞭兩句皇後父女情深的話,被鮮少怒目的楊昭兒冷冷地剜瞭一眼冷笑瞭兩聲,嚇得鄭美人腳軟瞭三四天。楊昭兒似乎自入瞭宮,便徹底成瞭皇傢兒媳改姓瞭承,與楊傢割裂得幹幹凈凈,如果楊傢算不上她的後盾,那就更不是她的軟肋瞭。

如今我知前因後果,也明白楊昭兒真正的依憑乃是先皇金口玉言的遺旨,可同楊傢冷淡至此也確實讓人看不明白。

可是這次皇上遇刺,楊軒舍命為皇上擋瞭一刀,楊司空一反常態,大肆悲慟寫下討賊檄文,宮裡宮外也都盛傳楊皇後因為二哥忠心護主,餘生穩坐皇後之位瞭,楊傢才突然由一盤散沙凝成瞭一塊磐石。

「新年已至,所謂除舊迎新,愉妃便不要因為往日舊事而徒增煩惱瞭。」皇後微微昂著頭端著身子,連發髻上的步搖都不曾搖晃半分。

「楊希對我二姐可是真心?」我看著皇後問,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也知即使楊傢當年不背叛,齊傢也未必能如願以償,既然先皇早有所屬,齊傢最後八成也是兵敗山倒。縱使如此,面對背叛辜負我自然不可能原諒,但對於要不要繼續追究糾纏不死不休,我更關心二姐在那一場謊言過後,還能否從楊希那裡得到一絲半點的真情實意。

皇後眼中先是劃過一絲詫異,轉而又變成一片漠然,語氣依舊淡淡的,「本宮不知。但本宮能保證齊令一生安穩如意。」

不知?我凝眸看著楊昭兒,可楊昭兒卻將目光懶懶地從我身上移開,望著冉冉東升的旭日,面上看不出任何真假和悲歡。

算瞭。

我轉身欲走,背後皇後聲音沒有起伏分外涼薄,「愉妃,世事艱難哪有什麼天遂人願,縱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轉乾坤,隻是此番你若說瞭,齊令必是窮途末路。」

我扶著蓮蕊踏出瞭鳳儀宮,已然知道往事不堪,再也說不得瞭。

楊皇後到底還是楊傢人,她或許不必依靠楊傢坐穩皇後之位,也不屑於提及那幾個庶出的兄長,但她在必要之時一定會維護楊傢門楣清明,背叛舊友有損傢門聲譽之事,她不會允許我傳揚出去。

楊昭兒,楊皇後,可以不憑借母傢之尊光耀自身,但也絕不允許母傢給她惹上腥臭污點。

可我別無選擇,隻要楊希能一直對我二姐關懷備至,縱使虛情假意,若能做戲一生,那我也甘願當這個鋸嘴葫蘆,讓楊傢昔日背叛齊傢之事就此永遠塵封。

隻是我以後一定鐵瞭心再不會讓齊傢人同楊傢產生什麼新的瓜葛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後凡是遇到姓楊的我都繞開走。

然而,就如楊昭兒那烏鴉嘴說的一般,「世事艱難哪有什麼天遂人願,縱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轉乾坤」。

楊軒突然病勢垂危的消息在前朝後宮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說來我其實並未仔細打聽楊軒此次受傷情況,一來因為興德殿之事分瞭心神好幾天忙著給皇上繡荷包,二來心裡篤定楊軒擋刀無非是為楊皇後掙得穩固前程,怎麼可能危及性命?

所以當楊奉常病勢沉重的消息傳到長禧宮的時候,我當真是猝不及防難以置信,又聽說連一向穩重的皇後娘娘聽到消息都摔瞭手中的杯盞時,我更覺得是危言聳聽不切實際。

相比楊昭兒會因為一個庶出的二哥手抖摔瞭杯子,不如讓我相信她因為那金光閃閃的舞鳳釵插歪瞭半寸而痛哭流涕。

我忍不住產生瞭被蛇咬之後的下意識心驚後怕,總覺得楊傢又蠢蠢欲動準備預謀搞個大事情,這楊傢若是又打算給齊傢或是我來個「飛來橫禍」什麼的,憑我這三腳貓的功夫,必然躲不過,畢竟闖禍我在行,避禍我就不擅長瞭,我需得找個安心的所在能免受災殃。

於是最近隻要承元止一下朝,我就端著燉好的湯沖進興德殿,從午後一直待到睡前都賴在承元止身邊,我雖然心思簡單看不透楊傢到底暗戳戳藏瞭什麼小心思,但是承元止這個腹黑皇上,他那深不見底的心思想來幾個楊傢都比不上,背靠大樹好乘涼,我隻需要緊緊抱住承元止的大腿,就算有什麼禍事飛到我頭上來還有承元止頂著。

「你總抱著朕的胳膊做什麼?」兩三天下來,皇上也發現瞭我最近實在過於殷勤瞭,這夜點燈批閱奏折時,右手執筆,眼睛盯著被我緊緊抱著的左臂微微凝眉,「要不是知道你沒這個本事,朕都以為你想要伺機窺探政事幹涉朝政瞭」。

「皇上,你有所不知,臣妾最近身上冷颼颼的,總覺得要被小人算計,你是皇上,龍氣加身,借臣妾胳膊抱抱鎮一鎮小人。」我一手抱著皇上胳膊不放,一手趕忙翻瞭一頁剛剛讀完的話本。

「那小人是你自己嗎?」皇上右臂的傷已經好瞭不少,放下禦筆,隨手抄起旁邊的明黃繡龍外袍罩在瞭我身上,「你自己穿得單薄就加件衣裳,朕是短瞭你宮裡的銀子還是克扣瞭你宮裡的佈料?」

「皇上,你擋著臣妾看書瞭。」我從他的錦繡龍袍裡露出瞭個腦袋,將書甩在一旁抱緊瞭他的左臂,下巴抵著皇上肩頭,眼睛左右掃瞭一圈,委屈道,「臣妾不敢欺瞞皇上,臣妾最近的確心裡發毛,腦門盜汗,渾身不舒服。」

「盜汗?」皇上伸手探瞭探我光潔細膩的腦門,目光帶瞭兩分審視,「你是不是又闖瞭什麼禍?」

「伽義如今兩隻賊眼天天盯著長禧宮,臣妾能闖什麼禍,可是安分守己的很。」我抬起下巴坐直瞭身子,想起最近伽義巡視六宮總是時不時在長禧宮門口徘徊,心中忿忿,「伽義是不是想做長禧宮的太監?」

「哼。」皇上將裹著我的外袍緊瞭緊,從一疊奏折中抽出一封,「伽義已經上表求娶蓮蕊瞭,本來打算元宵那夜去你宮裡時再問你的意思,看來不必等到元宵瞭。」

「什麼?」我一驚,「嘩」地掙開蓋在我身上的外袍,「他竟然覬覦臣妾的蓮蕊!」

「覬覦你的蓮蕊?」皇上蹙眉,語氣不滿。

「啊,不是。」我忙揮手,承元止黑著臉倒讓我真有一種莫名被抓奸的錯覺,「是覬覦臣妾宮裡的蓮蕊!」

「她是你宮裡的人,你若不同意朕自然不會強迫。」皇上放下奏折,「你若喜歡那宮女想留在身邊,留在宮裡就是,朕就回絕瞭伽義。」

「也,也不是,就是臣妾做不瞭蓮蕊的主……」我焦頭爛額,我還不知是蓮蕊是不是也心悅伽義,總要同她商量之後才好說啊。

「皇上,皇後娘娘求見。」小夏子的聲音突然從殿外遙遙而來。

皇後?楊昭兒?

我心裡驀然一緊,心中隱隱覺得不好。

「臣妾叩見皇上。」皇後進殿,看我悄然立在皇上身邊倒也一點兒沒吃驚。

我打量皇後面容,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緣故,怎麼覺得皇後面色略有憔悴,一向冷傲自持的楊昭兒怎麼會允許自己面容憔悴?

「皇後何事?」皇上端坐著,漫不經心地問。

「臣妾剛剛收到書信,傢兄楊軒病重垂危,臣妾叩請皇上,請皇上恩準……」楊皇後瞥瞭一眼我,隨後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話音中竟然帶著一絲震顫,「恩準愉妃能出宮見傢兄最後一面!」

什麼!我杏眼圓睜,果然啊果然,果然這禍患飛到我頭上來瞭!

三十一 

楊軒病重同我有什麼幹系,憑什麼讓我去見他?!我震驚且警惕地盯著皇後,可是皇後隻是沖著皇上再次叩首跪拜,又將先前的請求重復瞭一遍。

皇上執筆批閱奏折,眼皮都未抬一下,嗓子裡冷哼瞭一聲,「不準。」

「臣妾兄長,是為救皇上而傷。」皇後跪著,但是上身卻挺得筆直,一字一句說得鏗鏘。

「自作孽不可活。」皇上手中的筆一停,抬眼掃瞭一眼皇後,「你當朕一無所知?」

「皇上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臣妾兄長的確無辜。」皇後依舊面不改色,隻是雙手微不可察地顫抖瞭一下,「太廟刺殺一案,臣妾知道皇上想要查個水落石出,臣妾有皇上一直想要的東西。」

皇上終於抬頭俯視著皇後,冷笑,「皇後好心,可朕,用不上。」

「若無實證,就算皇上心中有數,又當如何論罪,如何服眾?」皇後昂著頭看向皇上,燭火之下,我竟然看到皇後眼下竟然有脂粉都蓋不住的淡淡烏青,皇後莫不是真的數夜未眠?

「但凡行事,必有痕跡,朕可以慢慢找。」皇上重新批閱奏折,語氣已經頗有些不耐,「皇後下去吧,別引火自焚。」

皇後跪著一動不動,緩慢地轉頭打量瞭我一眼,「如若臣妾願意讓出中宮之位呢?」

皇上呼吸一滯,突然看向皇後,我也猛然盯著皇後瞪大瞭眼。楊昭兒是身不由己受人脅迫還是受瞭刺激失心瘋瞭? 

楊昭兒仍定定地直視皇上,面容決絕。

「中宮之位?」皇上語氣意味深長,看瞭一眼皇後,起身走到我身邊,看著我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說不盡道不明。

皇後的目光追隨著皇上,也落在瞭我身上。

這,這是幹什麼?我頓時渾身一個激靈,你們都看我幹什麼?

喂喂喂,承元止,你收斂一下你那曖昧不清黏黏糊糊的眼神,你沒看到楊昭兒那兩道目光恨不得生吞活剝瞭我一般嗎?

「臣妾可不稀罕。」我忙忙揮手。什麼中宮之位,我自己幾斤幾兩我會不清楚?六宮事務細瑣繁雜,大大小小的事情剪不斷理還亂的,皇後這位子我要是坐上去,非得鬧得六宮合起夥來起義造反不可,一想到這兒我忽地看向瞭楊昭兒,心中頓時清如明鏡,我就知道楊昭兒在這兒給我埋坑呢。

「不稀罕?」皇上頓時收回瞭熱切的眼神,看著我,臉一沉。

「臣妾的意思是不在意這些身外之名,哈哈哈,能做皇上的妃嬪,臣妾已經十分心滿意足瞭,」我磕磕絆絆地幹笑兩聲急忙解釋,承元止這醋壇子這會兒要是莫名其妙地打翻瞭,倒也不用楊昭兒費勁給我挖坑瞭,「臣妾覺得愉妃就很好啊,愉字還是皇上親自定的封號呢,多麼喜慶,臣妾非常非常喜歡,別無所求瞭。」

入宮七年,時光催人啊,終於把我催成瞭一個馬屁精。

「哼,」皇上一副我還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小九九的表情,踱著步重新坐回案前,面向皇後,語氣復又最初的冷淡,「皇後退下吧,好好坐穩你自己的中宮之位。」

「齊音,」楊昭兒猛然起身,目光依然粘在我身上,並未移動分毫,「我二哥對你……」

「皇後!」皇上打斷皇後,語氣已經隱忍著怒火,「不要觸碰朕的底線!」

楊昭兒不再言語,緊抿著嘴唇,額前垂下幾縷碎發,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看著眼前女子眼底淡淡的烏青和已經被她咬出血珠的紅唇,忽然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這還是那個時時刻刻謹遵禮儀規范,華服嚴整、一根頭發絲都不能亂的皇後楊昭兒嗎?

「愉妃,本宮手裡有樣東西你會非常感興趣。」皇後細細理好瞭額前碎發,對著我輕輕開口,語氣已經沒有一絲剛剛的激動失態,面容重新恢復瞭往日的從容。

好吧,我立馬收回心神,她還是那個高傲鎮定心沉如海的楊昭兒。

「是什麼東西啊?」我忍瞭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厚著臉皮問出瞭口。

皇上皺眉瞥瞭我一眼,我全當沒看見,我當然知道楊昭兒這麼說就是勾著我繼續問呢,但我真的很好奇啊!

「韓江月的絕筆信。」皇後語氣平淡,看向我的表情卻勝券在握。

我猛地一驚,二嫂嫂的絕筆信,怎麼可能?!

當年二嫂嫂在韓傢滿門抄斬的第三日,穿麻戴孝,白綾懸頸而亡,毅然追隨母族而去,一個字都未曾留下,楊昭兒怎麼可能憑空變出一封二嫂嫂的絕筆信?

「韓江月是因為傢父的一封信才自盡的,那封絕筆被楊傢隱在齊傢的一個暗探發現,後來送回到本宮手中。」皇後看著我,眸中感情難辨。

「你是說,你父親逼死瞭我二嫂嫂?」我怒視著面無表情的楊昭兒,再也忍不下心中滔天的恨意,「我二嫂嫂那時已經懷胎數月,齊傢到底同你們楊傢何怨何愁,二嫂嫂又同你們楊傢有何深仇大恨,以至於讓你們逼迫至此!」

「殺子之仇,殺兄之仇,算深仇大恨嗎?」楊昭兒面對我的質問巋然不動,隻是嗓音些微沙啞,「本宮嫡親大哥被韓江黎侮辱至死,死後還要蒙冤受屈,污名難洗,母親誕下本宮便含恨而去,死不瞑目,何怨何愁?楊傢同韓傢本就有血海深仇!」

我因為楊昭兒的話如入冰窖。血海深仇?楊昭兒嫡親的大哥?那個據說因為卷入一樁風流事中而死得十分難堪的楊府嫡長子?那個因為死因不堪而累及楊府被京中豪門貴族鄙夷唾棄多年的楊府嫡長子?他的死竟然是另有隱情,而且與韓傢韓江黎有關?

我震驚得雙腳發麻,想起之前在街巷中碰到韓江黎調戲民女的齷齪模樣,臉色霎時蒼白,沒想到韓江黎男女不忌混蛋至此。

「楊傢從來無意於針對齊傢,隻是韓傢人,必須死。」楊昭兒看著我一字一頓,不知是不是往事太過久遠,談起陳年舊事楊昭兒的眼中已經看不出太深的仇怨,隻剩下一片漠然的寒涼,「本宮知道齊遠因為韓江月之死心結難解,解鈴還須系鈴人,本宮手裡的絕筆信,是世上唯一可能寬慰齊遠經年心殤的東西。」

我看著楊昭兒,心中雖然惱火卻知道此言非虛,如果二嫂嫂真的留給瞭二哥一封絕筆信,二嫂嫂心地純善,信中如若溫言相勸好好作別,或許能讓二哥有所告慰,甚至放下心結。

二哥,我傢二哥啊。

我終於下定決心,看瞭楊昭兒一眼,轉身沖向久久無話的皇上央求,「皇上能否……」

皇上臉上鐵寒並不看我,隻是打斷瞭我央求的話,沖著楊皇後道,「入夜已深,皇後打算如何讓朕的嬪妃深夜探訪臣子傢中啊?」

「可同先前一樣,扮成宮女……」皇後頓住,眼中慌張一閃,雙手漸漸握緊不再言語。

我吃驚地看著楊昭兒,之前父親病重我扮成宮女出宮之事十分隱秘,連惠妃刺殺都讓皇上以其他罪名打發瞭,皇後是如何知道的?竟然還已經打算好瞭效仿當年,讓我再次假扮宮女漏夜出宮去看楊軒。

「皇後不愧六宮之主,對朕的後宮,對朕的妃子,一舉一動瞭如指掌。」皇上「啪」地一聲將奏折摔在桌上。

「本宮從未想過害你性命。」皇後胸口起伏,沉默良久看著我一字一句道,最後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皇上,「是,本宮是曾將消息透給李寶林,但本宮隻是想利用她傳揚此事,借人言打壓永安宮,穩固本宮後位而已,本宮確確實實從未想過傷及愉妃性命。」

「你以為你若真有心害她性命,朕能允你安坐皇後之位至今?」皇上冷哼。

「皇上聖明。」聽到皇上的話,皇後反倒舒瞭口氣,轉而又沖著我道,「事已至此,本宮不妨直言,今夜是要見傢兄一面,還是要讓齊遠一輩子做個活死人,愉妃自己掂量。」

「夠瞭,下去!」皇上起身看向皇後,已經掩不住眼底的厚重陰霾。

皇後重重地看瞭我一眼,沖皇上叩首告退。

興德殿安靜得隻能聽到殿外起起伏伏的風聲,皇上板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燭光把皇上的身影打在身後的屏風上,搖搖擺擺的,不斷晃進我的眼裡。

「皇上。」我戳瞭戳皇上的胳膊還是先開瞭口,語氣央求意味十足,一聽便明。

楊昭兒撕破臉皮為瞭她的二哥拿信要挾於我,而我為瞭自傢二哥卻也不得不跳入她的彀中,我必須要去一趟楊軒府中。

「皇上,臣妾就是去楊軒府裡看一看,臣妾來回路上一定小心翼翼的,不會有危險,也不會耽擱很長時間,好不好?」我繼續戳著皇上的胳膊,「皇上要是不放心,就讓臣妾帶著伽義一起過去?」

「你知楊軒為你才替朕擋刀嗎?」皇上轉頭看向我,我戳著皇上的手指頓時僵住。

什麼?為我?他不是為瞭楊皇後坐穩皇後之位嗎?

「楊司空當年在齊傢流放之前進宮求過朕,說二子楊軒先前與你已有婚約,希望接你入府,免受流刑。」皇上聲音在空曠的興德殿顯得悠遠而不真切,「但朕早已決定納你入宮,便對他說朕同齊傢積怨太深,要罰你入宮為婢,本以為這樣就徹底斬斷楊軒對你的最後一點妄想。」

「但他沒有,即使你已經是朕的嬪妃瞭,他還在肖想朕的人。」皇上語氣低沉,眸中隱隱幾縷紅絲,「他確有才幹,分傢建府,一心一意撲在朝堂之上,一步一步爬上奉常之位,然後一封一封的折子遞到朕的手中,每每旁敲側擊言必古來賢皇皆豁然通達,希望朕放下舊日恩怨,寬恕齊傢,寬容待你。」

「可你是朕的人,朕愛你護你,憑什麼要他指手畫腳?」皇上握緊雙拳,我艱難地咽瞭口唾沫,嘴幹得很,「朕就看他,想覬覦朕的女人到幾時!」

「承玨出生後,他終於安靜瞭。」皇上左手卡住著右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青筋漸起,整個胳膊都微微震顫,「朕以為他終於知道識時務瞭,可朕又錯瞭,他在太廟裡不管不顧沖在朕身前,鮮血滿地昏厥之前卻拽著朕的手,要朕善待於你。」

「他有什麼資格說此等話?就憑從前那做不得數的婚約?」皇上盯著我,眼中具是惱火,「朕會需要他一個弱致文臣擋刀嗎?朕還沒嫌他礙手礙腳害朕右臂受瞭傷,他反倒要朕善待你,朕不允許你去見他,不允許他當著你的面傾訴衷情,更不允許他妄圖一死在你心底留下磨滅不去的印記!」

「朕已經宣瞭最好的太醫聖手醫治他,用最珍貴的藥保他性命,他決計死不瞭,你不用去見他,他要說的話朕已經和你說完瞭,你待在朕的身邊,哪兒都不許去。」皇上扳指處已經被他掐出血痕,我慌忙握住皇上的手,一點點掰開皇上交握的拳頭,看到皇上的掌心佈滿瞭一層汗。

說故事就說故事,幹嘛用這麼大個勁兒死命掐自己啊?我不滿地盯著皇上,「右臂傷口長好瞭不會再崩開吧?」

皇上眼中本來蓄著的滿眼冰霜碎瞭個徹底,他低聲道,「沒有。」

「那就好,說故事動嘴就不要動手瞭。」我輕輕挪開皇上的手臂,在皇上腿上找瞭個舒服的地方坐下,勾著皇上的脖子以防自己摔著,「既然皇上那麼不想臣妾去,那臣妾便不去,大不瞭臣妾讓伽義夜闖鳳儀宮,多翻幾次總能把信找到。」

皇上面色古怪,一隻手按住我的腰免得我挪騰來挪騰去,「你就聽出瞭個這個?」

「皇上有更好的辦法?」我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眼睛一亮,看著皇上,「直接下旨搜宮?」

「胡鬧。」皇上瞪我一眼,清瞭清嗓子,「你當真聽不出楊軒對你一片癡情?」

「聽得出,」我點點頭,趁著承元止說話之前立馬捂住皇上的嘴,「但是阿音絕不會被這所謂一片癡情動搖心志的。」

況且這癡情我可要不起,我傢皇上最愛拈酸吃醋我可是心知肚明。

「阿音是阿止的,其他的誰都不要。」我捂著皇上嘴巴笑呵呵地賣乖,「阿止就不要生氣瞭。」

「如若朕當初不納你入宮呢。」皇上看著我,將我捂著他嘴巴的手拿開,握進瞭自己的手中,問的認真。

嗯?不納我入宮?

「如果你入瞭楊府,楊軒對你也是百依百順寵愛非常,你會不會也喜歡上他?」皇上看著我,握著我的手一緊,「他至今未娶,你若入門,他必然不會有其他侍妾,你會不會成為他的阿音,其他誰都不要?」

「不會!」我脫口而出,眼神堅定。

皇上卻盯著我,深眸如淵,並不說話。

我隻能重新細細思考瞭一番,如果不知道楊傢背叛齊傢之事,也不知道楊司空害死我二嫂嫂之事,也不知道楊韓兩傢不共戴天的仇怨,日久天長的,說不準真的就……我立馬搖瞭搖頭,哪來那麼許多如果呢!

「皇上已經斬斷瞭所有的如果啊,皇上將臣妾納入宮裡,讓臣妾喜歡上皇上,那臣妾就不會成為其他人的如果。」我看著皇上,轉而有些委屈道,「皇上為什麼因為這不可能的如果同臣妾生氣呢。」

皇上怔怔看瞭我半天,捏瞭捏我的腰,突然問道,「你最近是不是胖瞭?」

嗯?什麼?

「胖成這樣,就算楊軒再見到你,怕也是夢碎一地初心難再。」承元止眼睛沉鬱一掃而盡,上上下下地打量瞭我一番,一副沉痛不已的模樣,「太慘瞭。」

承元止我告訴你,你慎言!我心中報復的小火苗蹭蹭而起,別仗著我喜歡你你就能胡說八道,我最近……我瞅瞭瞅自己的腰,似乎是胖瞭一點點,但不至於胖變形瞭吧?你再說,再說我撓你啊!但我的理智一個勁兒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我傢皇上這等姿容萬不能一時沖動被我自己毀瞭,否則吃虧的還不是我自個兒?

我內心正瘋狂地糾結著,皇上突然點瞭一下我的腦門兒,「你早去早回,一句話都不準同楊軒講!」

「嗯?」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皇上準臣妾出宮瞭?!」

「你若不去,你當皇後能留下那封絕筆信等著你翻出來?」皇上起身,牽著我走到外殿,喚來瞭守門的小夏子,「你跟著小夏子去鳳儀宮,哼,皇後自然已經為你準備萬全瞭。」

「阿止,你最好瞭!」我感覺心掉進瞭蜜糖裡打滾一般,也不管旁邊有人沒人,踮著腳尖兒逮著承元止左頰甜滋滋地親瞭親。

小夏子蓮蕊等人忙忙背身捂臉。

「讓伽義陪著,速去速回。」皇上清瞭清嗓子,示意小夏子先行出殿前去挑燈引路。

「好,皇上在興德殿等著臣妾回來啊!」我又偷偷親瞭親承元止右頰,扶著蓮蕊追著小夏子而去……

三十二 

皇後的確如同皇上所說的那般把一切都準備得很妥當,皓月當空,一路暢行,馬車很快便停在瞭楊府門口。

我扶著蓮蕊下瞭馬車,留下伽義守在府門處看著馬車。

「娘娘,好香啊。」蓮蕊嗅瞭嗅鼻子,附在我耳邊輕聲嘀咕。

我深吸一口氣,涼風吹來陣陣清香縈繞在鼻間,梅香?看來楊府中是植瞭許多梅樹,我突然想起皇後娘娘鳳儀宮裡滿院的白梅,心裡輕嘆不愧真是一傢人啊。

「大人在梅苑賞月,小的領您過去。」門口候著的小廝見我們下瞭馬車,立馬引我們入府,多餘的話也不多說,隻管帶著我和蓮蕊沿著回廊往院裡走。一路冷清無人,不知是這楊府本就沒多少人伺候,還是被皇上皇後一同遣開瞭,回廊兩邊隻白梅開得蓬勃而旺盛。

「梅苑?楊大人不是病重嗎?」蓮蕊看看小廝又看看我,小聲嘟囔,「病重還想著賞月吹冷風啊?」

我深以為然地點頭,作為病人還這般折騰實在不讓人省心,難怪皇後娘娘氣得睡不著覺瞭。

小廝面色沉重,嘆瞭口氣,帶著我們來到瞭梅苑,停在月門處。

透過月門,滿苑的白梅如雪落枝頭一般,月光銀輝下,一片潔白不染塵埃,詫然入目極是震撼。

我突然有些理解楊軒為什麼要任性賞月瞭,這景色確實美不勝收。

「娘娘萬安。」月門旁立著的宋太醫算是我入府以來看到的唯一一人瞭,宋太醫看到我毫不驚訝,想來早已知曉我會來,隻是依禮叩首。

皇上連太醫院院首都遣瞭來,看來確實竭盡所能救治楊軒瞭。

「宋太醫請起,」我探頭往月門裡望瞭望,卻隻能看見一片白梅勝雪,「楊大人呢?」

「老臣奉聖命前來醫治楊大人,可大人一人待在苑裡非要賞月,不見人不就醫,臣實在無可奈何。」宋太醫的眉頭皺得都快打結瞭,眼神看著我含瞭絲期待,倒是寄希望讓我想辦法的意思。

「宋太醫,您跟我傢娘娘報怨也沒用,娘娘也是奉命進去同楊大人說幾句話,說完就得趕回宮瞭,到時候等他凍昏瞭抬進屋子裡您接著治就是。」蓮蕊本就對皇後要挾我來楊府恨得牙癢,如今見楊軒這行事作風比我還任性妄為,說起話來一點情面沒留。

我立馬抬腳踏入瞭苑裡,往梅苑深處尋去,我需得趕在他凍昏之前同他見上這一面,否則他一下凍昏瞭過去我難道還要留在楊府等到他醒?

蓮蕊扶著我,一路尋梅而去。比起皇後娘娘宮中那片梅園,楊軒府中這梅苑可真大,我和蓮蕊左顧右盼兜兜轉轉,好不容易終於在梅林深處尋到一處紅色亭子,遠遠看著一個青衣皂靴的人臨風而立,一身清輝,正對月飲酒。

真是好不愜意啊,哪像個病入膏肓的人,倒像是要踏月而去逍遙九天的模樣,我懷疑皇後娘娘八成是被她這個二哥給騙瞭。

我凍得臉疼,不覺想念興德殿暖烘烘的小爐子和我傢皇上溫暖的懷抱,不覺急急加快瞭幾步沖那亭臺而去。

飲酒的人似乎聽到瞭腳步聲,回身正對上瞭我火急火燎地拎著裙子大步踏進瞭亭子,楊軒一怔,眸中震驚,盯著我全身仿佛凍住瞭一般,手中的酒壺「嘭」地一聲掉落摔得粉碎。

滿亭清冽的梅香頓時染上瞭醇醇酒香。

我立馬往後閃避開瞭幾步,蓮蕊大驚失色地追入亭中,用帕子趕緊拂下我裙琚上的碎屑和酒漬,「娘娘可有事?」

我呆呆地搖瞭搖頭,心中急切之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摔嚇瞭個一幹二凈。

「臣楊軒不知愉妃娘娘駕到,一時失禮,還請娘娘降罪。」楊軒沒待蓮蕊對他責備叱罵,立馬躬身請罪,言語恭敬有禮。

我看著楊軒長發松束,眉眼依舊清俊,但眸中風霜難掩,臉色更是蒼白不見一點血色,同記憶中模模糊糊的溫潤少年判若兩人。

我看他月下身影清瘦面無血色,好似確實是病瞭,我攔著意欲發怒的蓮蕊,背後拍瞭拍蓮蕊的手,「冷靜,冷靜。」莫要和他爭吵,若吵出個三長兩短,皇後娘娘的承諾肯定不作數瞭。

楊軒面色平靜,好像剛剛摔瞭酒壺的不是他似的,自顧從容起身道謝,「謝娘娘。」

我本著少說一句少錯一句的原則,便立在亭中一言不發,按照同楊皇後的約定,老老實實給他看看就罷瞭。

楊軒黑眸如漆,面容平和自若,不復一絲剛剛的驚詫,倒像我漏夜而來理所應當似的,他就靜默地看著我,背後一片綻放的白梅,風揚起他的衣袍,我凍得打瞭個寒顫。

這裡看景色好是好,但這亭子可真招風啊,楊軒當真有傷嗎?他怎麼一點兒不覺著冷啊。這大冬天的我怎麼就被楊皇後害的要遭這份罪,冷也就罷瞭,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氣氛真是僵硬又尷尬。

我若這時候就轉身回宮,皇後會不會覺得我背諾?可我確實已經同楊軒見過一面瞭啊……

「咳咳,皇上關懷楊大人,娘娘同皇上同心同德,所以特意過來探看楊大人,望楊大人能保重身體,早日病愈。」蓮蕊語氣正經地沖著楊軒說道。

我看著蓮蕊頗為贊賞,可以啊,如今這小丫頭說起謊話來臉不紅心不跳的。

「臣謝過皇上和娘娘隆恩,苑中寒涼,臣病未愈,受不住冷風,煩請娘娘移步暖廳。」楊軒似乎深信不疑,躬身一拜,而後淡然起身,抬頭看瞭看天上的圓月,轉而輕聲溫言,「夜路難走,幸有明月照路,臣先行為娘娘引路。」

我和蓮蕊迫不及地地跟著楊軒,幸好他原來還是知道冷的,不然就我和蓮蕊,估計在這亭子裡站不瞭一盞茶的功夫就要凍成冰棍兒。少瞭剛剛尋人時的兜兜轉轉,有楊軒前頭領著,沒費多少時間我們就走到瞭月門,我剛一邁出門就接住瞭宋太醫感天動地的眼神,心下不覺發虛,您老人傢可別這麼看著我,您這病人是自個兒受不瞭凍主動出瞭梅苑,順帶捎上瞭我們。

暖廳裡可真是暖和啊,我抱著楊軒著人送來的暖爐,打算暖好瞭身體再出府,雖然我同楊傢人沒什麼情分可講,可這果茶香香甜甜的,我喝兩口倒是可以暖暖胃。

楊軒坐在下首一直低眉不語,極恭敬的樣子,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偶爾抬眼看著屋外暗沉沉的夜,略有幾分憂慮不安。而且這麼長時間,楊軒除瞭面色蒼白,也沒見他特別難受或是身體虛弱,連咳嗽都沒有一聲。

我有些看不懂瞭,楊軒病勢似乎沒那麼沉重,而且端看他對我這敬而遠之的態度,也沒像皇後想的那樣很渴盼見到我,更沒像皇上說的那般很喜歡我。皇後和皇上是有什麼誤會吧,莫不是楊軒騙瞭齊傢那麼久,演著演著戲連自傢妹妹都當瞭真,連帶著皇上也給騙瞭?

蓮蕊一心一意地伺候著我,一會兒摸摸我的手還涼不涼,一會兒探探暖爐還熱不熱,仿佛這廳裡到沒有楊軒一般,我們兩人倒是自在,我喝完瞭杯中最後一口果茶,將杯子擱在桌上。

「娘娘屈尊降貴,漏夜探望下臣,臣不勝感激,外面雲厚風急怕要落雪,還請娘娘早些回宮。」楊軒恭恭敬敬地起身,客客氣氣地對著我言語。

我正覺得身子暖得差不多瞭,聽他這麼說自然點瞭下頭,起身扶著蓮蕊就往廳外走,突然胃中一陣翻湧,惡心之感催得我加快兩步推門出瞭堂廳,沖著一棵梅樹就是一陣掏心掏肺的嘔吐。

難道這果茶有問題?楊軒不會膽大包天到想在府中毒殺我吧!

「娘娘!」楊軒語氣驚懼,電光火石間沖瞭過來想扶著我的胳膊,可他剛碰到我的衣袖就火灼瞭一般撤回瞭手,「娘娘可有事?」

蓮蕊給我擦幹凈瞭嘴角,我抬眼便看向楊軒,「楊大人不會想繼續坑害齊傢,毒死本宮吧?」

「臣,不敢。」楊軒眼中一震,後退幾步,語氣顯得有幾分僵硬克制。

「宋太醫,快來給娘娘瞧瞧!」蓮蕊嚇壞瞭,扶著我又坐回正廳,小心地撫著我的後背順氣。

宋太醫本就候在一旁,此時沒等蓮蕊說完就趕忙過來給我搭脈,我示意蓮蕊幫我揉揉頭,我剛剛吐完反而覺得胃裡好些瞭,反倒是有些頭痛。

莫不是吹風染瞭風寒?

「恭喜娘娘,娘娘已有喜月餘!」宋太醫跪地一拜,「娘娘剛剛乃是孕中思吐,並不礙事。」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廳中幾人依樣跪地恭賀。

「有喜?」我雖知道宋太醫是太醫院院判,但仍舊有些不敢相信,我身體恢復不過三個多月就又懷胎瞭,這到底是我身體太好還是我傢皇帝陛下運氣太好?

「娘娘,那我們快回宮吧,皇上指不定多歡喜呢!」蓮蕊高興得手抖連帶著揉著我腦袋都顫顫巍巍的。

楊軒突然猛烈地一陣咳嗽,宋太醫忙忙過去,卻被楊軒揮手擋住,將拭過嘴角的手臂背在身後,「無礙」,聲音極為虛弱。

「楊大人身體是不是不好?」雖然楊軒藏得快,但我依舊瞥到那袖口一處暗紅,他咯血瞭?我為剛剛誤會楊軒心生小小的愧疚,又兼得知有喜的消息心情舒暢,是以放瞭放齊楊兩傢的恩怨,揮手讓太醫去號脈,「諱疾忌醫可不行。」

「臣無礙,有勞娘娘掛心。」楊軒依舊推辭瞭,對著我說話聲音稍稍有力瞭一些,「娘娘有喜,不能著風,臣先命人去取毛皮覆在車內擋風,還請娘娘稍候片刻。」

那倒不用,我那馬車又不是四處漏風,我剛想開口,楊軒已經吩咐瞭守在廳內的小廝,小廝頷首躬身而退,我見小廝已去準備便不再言語。

「謝謝楊大人瞭。」我任由蓮蕊揉著頭,越發覺得這小丫頭不僅口齒越發伶俐,按摩手法也越發靈巧成熟瞭,我傢蓮蕊這般好,難怪伽義想著呢,我可舍不得將蓮蕊嫁他。

「這本屬下臣本分,」楊軒聲音低沉,壓抑地咳嗽瞭兩聲,「況且昔年對齊府之愧,臣此生難贖。」

我認真地看著楊軒,從梅苑回來之後他已經重新束好發冠,衣著整齊,依舊將一手背在身後,若不是唇白如雪和剛剛瞥到瞭他拭在袖口的血,我當真以為他不過身染小疾,哄騙瞭皇上皇後。

或許皇後皇上並沒錯吧,他確實病重也確實心上有我,或是不想讓我心有負累,或是覺得心中有愧,他對我如此費心掩飾,連咳嗽都使勁壓在瞭嗓子下不願意讓我知曉。我想起他也曾意氣風發,同我二哥一時雙璧才驚天下,如今一個行將就木一個恍如行屍走肉,我心中生出物是人非的悲戚。

「昔年之事,楊齊兩傢各有各的立場,本宮雖沒辦法原諒,但也理解你們楊傢處境兩難,現下楊大人隻管好好養病就是,皇上和……皇後都期盼大人病愈。」我抱著小廝送來的新暖爐,不知是不是掌心的溫熱連帶著我的話語也溫和瞭幾分。

「娘娘,一直很寬宏善良。」楊軒語氣不再疏冷,語意輕柔似喃喃低語,抬頭看著我笑瞭笑,可眼中依舊卻是像看不透的墨淵,「軒,誠盼娘娘一生安樂,永世無憂。」

小廝回報馬車已佈置妥當,我看瞭一眼楊軒,他朝我躬身一拜,又回復瞭之前的恭敬有禮。

我同蓮蕊坐回馬車,馬車四壁鋪瞭滿滿一層厚毛皮,真是一絲風都漏不進去。

「蓮蕊,伽義上書皇上求娶你,你呢,你可中意他?」我握著蓮蕊的手輕聲問。

「什麼?」蓮蕊初時一驚,轉而臉上羞紅一片,「蓮蕊,蓮蕊才不嫁,蓮蕊要陪著娘娘!」

「可伽義很喜歡你,你要是一樣喜歡他的話就告訴我,」我看著蓮蕊連耳朵尖都羞紅瞭,抱著蓮蕊輕聲道,「我雖舍不得你,可兩情相悅多麼不容易,怎麼好無端辜負呢。」

「娘娘,」蓮蕊被我抱得有些發愣,羞怯低頭道「蓮蕊,謝娘娘成全。」

我笑著松開蓮蕊,忍不住摸瞭摸自己的肚子「難怪皇上說我胖瞭呢,原來多瞭個小娃娃啊,蓮蕊你也要抓緊生一個小娃娃呀。」

「娘娘!」

蓮蕊羞惱的聲音繞著馬車消失在無邊的月色裡。

三十三

我回宮後隻得宿在瞭興德殿,因為皇上得知我有喜後,一晚上都不肯松開我的手,直到第二日皇上早朝去我才回到長禧宮,鳳儀宮昨夜送來的信就安安靜靜地放在桌上。

我拿著那薄薄一封信,輕輕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二嫂嫂娟秀清雅的字跡隔著七年的歲月映入眼簾。

我看著開頭兩個字是二哥的名字,如我所想,這的確是一封寫給二哥的絕筆信。

信中不過寥寥數語,我一行行讀下去,內容卻同我所料想的天差地別,我的心越讀越沉,以至於拿著信紙的手都微微抖瞭起來。

「齊遠,我乃韓傢嫡女,如空中日月貴不可攀,因遵從父母之命,身不由己下嫁於你,五年來於齊府中活得謹小慎微,不得自在,更需時時同你故作繾綣,假作恩愛。昔日嫁作齊傢婦本就無奈,現身懷六甲亦非真心,今我族蒙難,我心再無牽掛,身無負累,惟願追隨父母親族而去,以謝韓傢血脈之恩。往日種種既非我本願,今斷此殘念,不覺心有釋然,樂有所幸,幸可與你陰陽兩隔永不相見,恩怨兩清再無瓜葛。」

我難以置信地又讀瞭一遍,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寒涼的刀深深刺向我的心口,怎麼會呢,溫柔聰慧的二嫂嫂,怎麼會寫出這樣的遺筆來,怎麼會說自己是被迫嫁給二哥呢?怎麼會不想要孩子呢?明明當時二嫂嫂得知懷子之時,偎在二哥懷裡喜極而泣,那是她同二哥盼瞭五年的孩子啊,怎麼會不是二嫂嫂真心所求呢?

可這信中的的確確是二嫂嫂的筆跡。

難道昔日情深全是假意?我捏著信紙,看著暖盆中的炭火,慢慢邁近。

可猶豫之際,腦中突然閃過皇後昨夜在興德殿的言語,她說二嫂嫂是因為楊司空的一封信才白綾懸頸自盡的,如此看來,二嫂嫂並非情願追隨母族而去!我看著泛黃的紙頁上經年的墨跡,沉思良久,突然明瞭。

這封信每一個字都是謊言,不過是二嫂嫂最後對二哥的成全,她深知自己懷子而亡對二哥的打擊會有多大,唯有斷此癡念才能讓二哥從悲慟中清醒,一個不曾愛他的女子懷著本不該存在的胎兒而去,相比曾經擁有,不曾擁有或許更能令人釋懷,縱使心有所恨,也更容易隨著時間消弭而去。

二嫂嫂啊,你當初是懷著怎樣決絕和痛苦的心寫下這些文字,若不是皇後有言在先,我或許真的會相信信中的話,畢竟有韓江黎的紈絝和韓傢謀逆之舉在前,韓傢昔日想拿女兒籠絡齊傢並非沒有可能,我鼻子酸澀,眼圈兒泛紅,二嫂嫂當時心中該何等矛盾悲涼,想必筆尖言辭有多鋒利無情,心中便有多留戀不舍。

我將信疊好放入信封交給瞭蓮蕊,讓她速速遣人送出宮,將遲瞭七年的二嫂嫂遺筆送到二哥手裡。二哥並不知道韓傢與楊傢之間的恩怨,也不知道二嫂嫂求死的隱情,他或許會如二嫂嫂所想的那般,瞭卻前緣,重新振作,他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二嫂嫂對他的那一腔深情,埋藏得有多麼深多麼百轉千回。

「翠心,我好想哭怎麼辦?」我抱著翠心心頭酸澀,「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二哥真相,我怕告訴瞭二哥,二哥的心就一直枯萎瞭永遠活不過來瞭,我想著就心疼不止,可我若不告訴二哥,我又很難過,為二嫂嫂感到難過,她明明那麼愛二哥啊。」

「娘娘,您懷著龍子呢。」翠心細細地將我的眼淚擦幹凈,溫言軟語道,「奴婢雖沒見過二爺和二夫人,但入宮前也是聽說過二爺和二夫人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侶不過如此,實在令人艷羨,二夫人狠心寫瞭不中聽的話留給二爺,奴婢想,二爺會明白的。」

「會明白?」我接過翠心遞過來的紅棗糯米糕,嚼起來嘴中卻沒有滋味,「二哥會相信二嫂嫂信中的話嗎?」

「娘娘,二爺信或不信,都會好起來的,娘娘安心。」翠心拭去我嘴角的米渣,聲音又輕又柔,「二爺信瞭,便如二夫人想的那般痛心失望,而後漸漸振作罷瞭,但奴婢想,二爺雖癡情,但也是才高通透之人,即使不相信二夫人信中所言,也必會明白二夫人另有苦衷的,二夫人唯一的遺願,二爺會實現的。」

我猛然站起身來就要沖出長禧宮,翠心連忙跟上來扶著我,「娘娘小心身子,外頭風大,娘娘要去哪裡?」

「我要去鳳儀宮,我要問皇後,當年楊司空到底給我二嫂嫂送瞭什麼信,逼得二嫂嫂非死不可!」我剛一出門就被風吹得打瞭個寒顫,卻撞見瞭小太監來報鳳儀宮宮女司梅奉命而來,賀我懷有龍子之喜。

翠心小心地扶著我入屋,看著司梅流水似的送來瞭各色補品佈匹和無數金銀器物。

我和翠心互相對看著,眼中皆是莫名其妙。

我已經是第三次懷胎,皇後作為六宮之主自是會恭賀妃嬪有喜,但是頭兩次皆是依照宮規不咸不淡的賞賜些例禮,如今這架勢,倒像是想把她鳳儀宮搬空一般。

司梅念完長長的禮單,看著我也不等我謝恩就呈上禮單,聲音清淡道,「皇後娘娘特意賞賜,既賀喜娘娘再懷龍子,也是謝娘娘昨夜不辭辛苦,往來奔波,愉妃娘娘身子不便就不必謝恩瞭。」

翠心告瞭謝,接過瞭禮單。

我看著滿屋的賞賜心下瞭然,原來是謝我去看瞭楊軒啊,皇後冷情冷性,但對她這個二哥是真心實意的好。

司梅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從楊府入宮一直伺候皇後,同皇後一樣都是神情冷淡不喜多言的性子,此次說完瞭恩賞原委竟然依舊立在堂中,清退瞭鳳儀宮送賞的下人,對著我繼續緩緩而道,「皇後娘娘說,愉妃娘娘看完齊二夫人的信必有諸多疑惑,天冷風高,愉妃娘娘身懷龍子不便前往鳳儀宮,命奴婢為娘娘解答疑惑,娘娘放心,奴婢必定知無不言。」

聽到二嫂嫂的事,我的心頓時沉瞭下去,無論如何二嫂嫂終究是被楊父生生逼死的,楊昭兒既然肯特意遣人帶話給我,我為何不問?我深吸一口氣,「楊司空當年到底信中怎麼威脅我二嫂嫂的?」

「不過就是以齊傢老小為要挾,齊二夫人死,齊傢老小可保,齊二夫人活,齊傢必遭災殃。」司梅垂著眉,表情絲毫不為所動。

我「騰」地站起來,「楊司空有何能力決定我齊傢老小死活!」

「虎落平陽,韓傢剛剛滅族,齊傢又遭流放,齊二夫人身為韓傢嫡女怎會不明白?」司梅語氣平平,「愉妃娘娘深宮多年,也應當有所體會。」

我怎會沒有體會,我初初入宮時簡直是虎落糞坑,人人都翻著白眼對我敬而遠之。

所以二嫂嫂是為瞭救我齊傢而死。

「當然,皇後娘娘說皇上看重愉妃娘娘已久,想來不會放任齊傢死活不管。」司梅淡淡道,「如若齊二夫人不死,齊傢也是無礙的。」

「皇後娘娘倒是坦誠,不怕本宮將這筆賬算在她頭上嗎?」我心中絞痛,何人能知以後呢,彼時莫說是二嫂嫂,連父親都覺得齊傢兵敗山倒再無來日瞭啊。

「皇後娘娘說,愉妃娘娘想如何報復她盡管放手做便是,皇後娘娘絕無二話,更不會有所反擊,昔日之事她本就有愧齊傢。」司梅倒像是等著我說這句話似的,突然抬眼看著我,眼神隱隱似藏有風霜,「隻是愉妃娘娘,皇後娘娘身為人女有許多不得已,隻要愉妃娘娘記得,一命換一命,不要放過真正的始作俑者就好!」

真正的始作俑者不就是她父親楊司空嗎,我震驚地盯著司梅,皇後的意思,是讓我不要放過她的父親?!

「愉妃娘娘若無疑惑,奴婢告退瞭。」司梅迎著我驚詫的目光,屈膝行禮,領著眾人出瞭長禧宮。

「翠心,皇後莫不是瘋瞭?」我怔怔地扯著翠心的衣角,心中驚駭尚未平復。

「這個奴婢實在不知。」翠心一旁也是困惑不解,「但是皇後娘娘此言確實是告訴娘娘,二夫人之死楊大人難逃幹系,讓娘娘莫要放過楊大人。」

我抬眼再看著滿宮的賞賜時,倒像是懸賞楊司空人頭的賞金一般。

之前皇後為瞭楊傢,拿我二姐齊令的幸福讓我無法將昔日楊傢背叛韓傢之事抖落出來,後來又拿著二嫂嫂的遺筆威脅我去探望她二哥楊軒,怎麼看都不像是對楊傢不管不顧的樣子,可正當我認為幾年來楊昭兒是故作冷淡疏遠母族時,她如今卻明裡暗裡地告訴我,對付報復她無所謂,更重要的是不要放過她的父親?到底發生瞭什麼,楊昭兒怎麼突然會如此憎恨自己的父親?

我和翠心一時想不明白,隻得先支使著幾個小太監將楊昭兒莫名的「盛情」搬進庫房,正忙亂著,蓮蕊氣喘籲籲地回到瞭長禧宮。

「快快,翠心給我喝兩口熱茶。」蓮蕊搓著手呵著氣,「明明是立春瞭,風還這般冷,可凍壞瞭奴婢。」

「別急別急,屋子裡亂,這就給你倒去。」翠心匆匆命小丫頭將最後幾匹蜀錦搬瞭出去,才騰出手給蓮蕊倒瞭一杯茶。

「皇上真疼咱們娘娘,知道娘娘有喜,剛剛明宣諭旨,就急著給咱們娘娘送來瞭這麼好些東西。」蓮蕊接過茶暖著手,送信時知道我因為二嫂嫂的事情傷情,茶都沒來得及喝不忘說幾句暖我心窩的話。

「是皇後娘娘賞賜的。」翠心將其他人遣走,細細把門扉關嚴實瞭,生怕外頭吹進風涼瞭我,低著聲音對蓮蕊道。

我伸手捏起一塊糯米糕想遞給蓮蕊,蓮蕊愛吃糯米糕,今天小廚房剛好做瞭好些,我吃不出滋味,但她想來喜歡。

「皇後娘娘還有這般心思?奴婢來時遇到伽義往興德殿走呢,娘娘還不知道吧,楊奉常昨個後半夜去瞭,皇後娘娘不是挺關心楊奉常嗎,怎麼有閑心往咱們這兒送東西?」蓮蕊驚訝地喝瞭口茶,伸手想接過糯米糕,「謝娘……」

「楊軒死瞭?」我看著蓮蕊,手中的糯米糕掉到瞭地上。

「是,是啊。」蓮蕊被我一驚,手中的茶都潑出去好些。

我的心中一震,看著地上散落的糯米糕渣有點難以置信,昨夜還言談有禮站在面前的人,今日便不在瞭嗎?

我不知心中突然的觸動是不是悲傷,隻是猛然覺得心下空蕩蕩的難受。

二嫂嫂如此,楊軒如此,在二十又幾的年華裡就撒手人寰,撇下身後的恩怨情仇抽身而去,含恨也好,無憾也罷,總之世上再沒有這麼一個人瞭,想到此我心裡像是被棉花堵塞住一般喘不上氣。

楊軒的喪禮是皇後親自指派人去辦的,雖不怎麼合乎宮規,但鳳儀宮說皇後同楊奉常兄妹情深,也並沒人能指摘什麼。

因為二嫂嫂的信和楊軒的死,我心裡一直不舒坦,睡得不好吃得不香,因為有孕還時不時反胃惡心,吐個沒完,半步都踏不出屋子。而皇後據說因為操勞喪儀夜裡染瞭風寒,病倒在瞭鳳儀宮,六宮的事務都一一委托給瞭賢妃打理,自己封門閉戶,不見任何嬪妃。而皇上見我被肚裡的娃娃折騰得這般難受,眉頭也舒展不開,太廟刺殺一案又有新的眉目,皇上整夜操勞,面對宮人,臉色便不怎麼溫和。

是以宮裡這一個多月,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像活在一團陰雲裡。

隨著日子漸久,我的孕吐終於止住瞭,而且收到傢中來信,二哥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卻破天荒地給皇上上折,願意重返朝堂,入職禦書苑,教導玨兒功課,我自是欣慰高興瞭許久。

聖上賜婚,蓮蕊在春花燦爛的日子裡嫁給瞭伽義,辭別長禧宮的時候把妝都哭花瞭。那日我聽說新郎新娘拜天地時蓮蕊還忍不住嗚嗚咽咽,急得伽義隻敬瞭一杯喜酒就放著滿府觀禮的客人不管,忙慌慌進瞭洞房,哄新娘子去瞭。

後來傳話的小太監知道我看重蓮蕊,便繪聲繪色地說著伽義如何疼愛新婦,打趣道聲名赫赫的羽林衛總兵日後怕是懼內的主子,我聽著聽著,忍不住就淚水漣漣,嚇得小太監不知道自己說錯瞭什麼惹我不快,慌得跪地直磕頭。

我擺擺手賞瞭銀子讓他下去,我哪裡是不高興,我這是太歡喜瞭,太高興瞭。

我一邊抹眼淚一邊用手安撫肚子裡的小娃娃,是的,我雖止住瞭吐但我又止不住我的眼淚瞭,太醫說我懷胎時思緒起伏太過,氣血不平,是以如今情緒越發容易大起大落,我就像中瞭蠱一樣,隨著小腹越鼓越大,淚珠兒也越積越多。皇上聽太醫說隻要好好保養便無大礙,隻能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各色補藥往長禧宮送,還嚴令六宮上下,誰都不得惹長禧宮愉妃娘娘不快。

可我每每哭起來,哪裡是因為心中不快啊。

薑充容宮裡跑出來的小貓舔瞭舔我的手心,酥酥麻麻得可愛的緊,我揉著小奶貓毛毛絨絨的腦袋,頓時就梨花帶雨起來,這是被小奶貓給萌哭瞭;春暖花開我閑逛禦花園時,樹梢上一條禿禿的綠毛蟲掉到我腳邊,我就驚得差點沒拿住手中的白玉扇,然後捂著臉就嗚嗚嗚地被嚇哭瞭;那一次午膳時,我不小心未夾穩一顆蔬菜蘿卜丸子,眼巴巴地看著它咕嚕咕嚕滑瞭好遠,我兩行清淚就順流而下,活活被自己蠢哭瞭……

六宮上下一片從未有過的兵荒馬亂,皇後因為寒疾一直未愈,閉宮三個月瞭,鳳儀宮安靜肅穆得落針可聞,而我因為有孕在身變得極其多愁善感,長禧宮裡整日哭哭啼啼,是以先前被陰雲籠罩的後宮,現下不僅陰雲密佈,還又打雷又下雨的,惹得後宮各處燒香拜佛,隻盼著中宮快點病愈,長禧宮早點生娃。

隻是在中宮尚未病愈,長禧宮還未生娃之前,卻另有一件大事震驚朝野,皇上終於徹底查清瞭太廟刺殺案。

三十四

誰都沒想到,太廟刺殺不過是一場戲,一場做給天下人看的戲,而主導這場戲的人,竟然是當朝皇後的父親楊司空,舉朝嘩然。

原來是楊司空借著西南大旱,抓住薊王出言不遜的把柄,利用昔日埋在薊王身邊多年的暗樁,佯裝行刺嫁禍親王,本就沒打算傷及皇上性命,是以刺客不僅刀刃無毒,作為死士也未吞毒求死,隻為瞭幾番刑罰後供出薊王,而其次子楊軒無意中救駕受傷更讓楊司空順勢利用,寫下伐薊檄文,又串聯朝臣混淆視聽,收買宦官欺君罔上。皇上震怒,接連貶斥瞭數位官員,楊司空因數罪並罰,抄傢下獄定為秋後處斬,而楊傢三子楊希和四子楊煥因已分傢建府,於此案當中也並未有所牽涉,隻被罰俸半年並未牽連重罰。皇上到底顧念瞭楊奉常救駕之功,此番對楊傢的懲處比之昔日韓傢,已算萬分仁慈。

世人不知楊司空為何費盡心機妄圖血洗薊王一脈,而我卻明白無非是因為薊王身上流著一半韓傢的血,我實在沒想到他對韓傢的恨已到不留餘地的地步,寧可一生將自己葬在無邊的仇怨裡。我看著宮外蓮蕊的來信,前日抄沒楊司空府邸的官員中亦有我二哥,我甚為疑惑,二哥返朝不久,又是供職禦書院,一個文官怎麼會參與朝廷抄傢之事?

「是皇上的旨意嗎?」我放下書信,看著旁邊自在翻書的承元止,西南旱情已有緩解,他又剛剛料理完瞭這樁牽連甚廣的案子,貶的貶罰的罰之後,皇上面色自在瞭許多。

「阿音,你說咱們這個孩子叫什麼好?」承元止埋頭看書,裝作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皇上。」承元止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招數實在不夠高明,我心中一急,眼眶一紅,又淪陷到瞭打雷下雨的情緒裡。

「謄抄物錄,也是需要文官的。」承元止趕忙扔瞭手裡的書,湊近我正兒八經地說,待看我泫然欲泣的模樣後立馬柔聲道,「莫哭莫哭,不是朕遣他去的,他自個兒求的。」

「二哥……知道瞭?」我猛地心慌,二哥上書求皇上參與抄傢,必然是知道瞭二嫂嫂身死的真相瞭,可二哥怎麼會知道的呢!「二哥怎麼會知道?他怎麼樣,他好不好,他,他……」我焦躁地站起,二哥他能承受得住這般打擊嗎?

「阿音,齊遠沒事,他算是已經挨過去瞭,所以朕才允準他親手去瞭結這段恩怨。」皇上嘆瞭口氣,將我按著坐下,「至於你想知道齊遠為什麼會知道真相,朕查過,應是皇後所為。」

二哥無礙就好,無礙就好,我微微松瞭口氣,可怎麼又是皇後,皇後先前遣瞭司梅來暗示我不要放過楊司空,如今又暗中將二嫂身死真相透露給我二哥,她到底圖什麼,「皇後娘娘為何如此?」

「小小心計,自然想利用你們扳倒她父親。」皇上拿起書繼續翻看,神色淡淡,「不僅如此,她還遣人送給朕楊傢昔日安插在東宮暗探的名錄,恨不能立馬將她父親置之死地,哼,畫蛇添足,朕對楊傢的瞭解,遠比她想象的更清楚透徹。」

這才是我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啊,為什麼呢,楊昭兒為什麼非得要自己父親一死,若我齊傢恨她父親有因有果,她又是為瞭什麼?楊司空可是她的生身父親啊。

「想知道為什麼?」皇上看著我百思不解的模樣,微微揚瞭揚眉。

「嗯!」我眼睛一亮,看承元止這目光高遠的模樣,看來對其中隱情瞭如指掌,我不禁捧著自己隆起的小腹朝皇上靠瞭靠,順手拿起果盤裡核桃酥咬瞭一口,坐姿端正一臉期盼地望著皇上。

皇上將我手中的半塊核桃酥捏進自己的嘴裡,看著我促狹一笑,「可惜啊,後宮不得幹政。」

我氣急敗壞地捏著皇上的臉,「那你還吃我核桃酥,你還我核桃酥!」

「好瞭好瞭好瞭,朝堂中事紛繁復雜,不聽也罷。」皇上拍打我扯著他臉的手,卻不敢用力,隻得討饒,「朕新近聽瞭一新鮮事,講給你聽可好?」

我看著核桃酥也是討不回來瞭,勉為其難地點瞭點頭。

「咳咳,」皇上小心地摸瞭摸我的肚子,緩緩道,「說是城郊有一農夫,豢養貍貓欲害鄰人,然貍貓日久喜其小兒,農夫傷其兒,貍貓撲之。」

「沒瞭?」這是個什麼沒頭沒尾的故事,我慢慢放下瞭手中剛剛捏起的核桃酥,覺得自己又被騙瞭一回。

「這段故事呢,是警示世人,尤其是懷有身孕行動不便的人,」皇上舉起我的右手,擼瞭擼我的袖管,皓腕上赫然是被貓抓的三道淡淡痕跡,「不要輕易去招惹貓,容易被撓傷。」

「呵呵,呵呵。」我心虛地幹笑瞭兩聲,功虧一簣啊,「皇上知道瞭?」

「懷慶殿的貓兒就這麼招你喜歡?」皇上語氣不善,「還瞞著不讓朕知道,太醫放在宮裡當擺設?」

「就小小地撓瞭一下,都沒見血,破瞭點皮,不用勞煩太醫的。」我極為乖巧地用另一隻手將核桃酥悉數推給瞭皇上,「想來它們長大瞭,爪子的力道不好控制。」

「沒哭?」皇上摸瞭摸我腕上的疤痕,眼中閃過心疼。

「不至於,不至於。」我心虛地繼續幹笑。隨著我肚中孩兒月份愈來愈大,我除瞭越發好哭,也越發喜歡毛茸茸的東西,那日我看著薑充容的三隻小貓溜進瞭長禧宮,一時沒忍住抱在懷裡揉瞭揉,結果被撓瞭三道,哭得可謂昏天黑地,顏面盡失。

我如今可比那群燒香拜佛的宮人更希望趕緊生下肚子裡毀我心神的小娃娃!

皇上沒說什麼,隻是在第二日著人送來瞭兩隻雪白雪白的小奶貓,小傢夥們閉著眼睛甜甜得睡在窩裡,小小的爪子肉乎乎的。

「它們還小,不會撓你,」皇上將其中兩隻小貓放在我的手掌裡,不忘揶揄我兩句,「別偷偷摸摸地抱別人宮裡的貓,沒出息。」

我全然聽不見皇上在說什麼,閃著淚花小心地捧著小貓,忍不住親瞭又親。

皇上重重地咳嗽瞭一聲,我疑惑地抬頭看瞭看承元止。

皇上遲疑片刻,語帶不滿,「朕都沒這般待遇!」

我抱著兩隻不足巴掌大的小貓,歡歡喜喜地給它們起名雪滾和雪團,從初夏抱到瞭金秋,有貓在懷,我連動不動脫眶而出的眼淚都止住瞭,終於在黃葉紛飛的日子裡,平平安安誕下瞭一位小公主。

皇上喜極,大赦天下,與九州共迎我朝第一位公主,我給小公主起名承盼,而皇上賜其封號為安樂。

因為孕中神思備受承盼的摧殘,我本以為承盼會是和承冀承翼一般愛哭愛鬧的孩子,可是一個多月下來,小阿盼簡直是另一個玨兒,少有哭鬧,黑眸晶亮,笑唇彎彎,玉雪可愛,讓人看著都挪不動步子。她也成瞭長禧宮第一得寵的孩子,上到皇上太後,下到乳母嬤嬤,都愛極瞭這個小公主。我自認為爹娘對我過於溺愛才使得我這般文不能文舞不能舞,而皇上如今對小阿盼的寵溺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已經篤定小阿盼這棵小苗苗會如我當年那樣越長越歪。

後宮諸人長達數月的燒香拜佛後,長禧宮已經誕下瞭孩子,烏雲陰霾撤去瞭大半,可皇後臥病數月卻依舊沒有好轉,宮門緊閉近一年,賢妃處理起各宮事務已然帶著中宮的氣勢瞭。

那日我從太後宮中請安回宮,路過鳳儀宮,隱約聽到女子壓抑著的嗚咽聲,便將轎落下,猶豫半晌遣人敲瞭敲緊閉的朱門。

司梅淚漬尚未擦幹,見是我微微屈膝低頭啞著嗓子喚瞭聲,「愉妃娘娘。」

「司梅?你哭瞭?」我看著司梅悄悄抹幹凈淚痕,朝鳳儀宮內望瞭望,「怎是你開的門?其餘伺候的人呢?」

月前楊司空本來是定在秋日處斬,但為承盼皇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囚皆改為流刑,可楊司空還沒能等到流放之日就死在瞭天牢裡,無聲無息地結束瞭這一生。我不知這是二哥所為,還是皇後所為,但我知道,司梅這眼淚絕不可能是為那死去的揚大人而流。

「回愉妃娘娘,奴婢無事,至於鳳儀宮其餘宮人,皇後娘娘嫌他們聒噪,皆遣走瞭。」司梅面上重新恢復往日平平淡淡的的漠然神情。

「哦,無事便妥。」能讓司梅暗自神傷落淚的十之八九應是皇後,宮裡雖說皇後久病未愈,卻也不見有人傳病情嚴重,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想來司梅作為楊昭兒的貼身宮婢隻是過於憂心主子罷瞭。

我看著司梅挺直身子死死擋在門口,一點兒不想我入內的樣子,莫名讓我想起瞭小時候追著我咬瞭三條巷子的大白鵝,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默默退回瞭轎子旁。

「愉妃娘娘!」我轉身扶著翠心想上轎,身後司梅卻突然撲倒在我面前,「愉妃娘娘,奴婢,奴婢……」

「怎麼瞭?你起來說。」剛剛傲然的大白鵝突然變成紅眼小白兔,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搞得一頭霧水。

「奴婢,奴婢不知這樣做對不對,但是,但是皇後娘娘她……奴婢,求愉妃娘娘幫幫我傢娘娘!」司梅推開想扶她起來的翠心,隻一味叩頭。

讓我幫皇後娘娘?楊昭兒能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她若想讓我幫忙,估計隨便想個法子就能輕而易舉地利用我一回,哪裡需要她的貼身婢女期期艾艾地求助我?楊昭兒到底出瞭什麼天大的事?

我本著一朝被蛇妖十年怕井繩的危機感,慢騰騰地挪進瞭鳳儀宮。

「翠心,你怎麼不拉著本宮……」鳳儀宮安靜得近乎詭異,我剛剛生產完,尚不足以健步如飛,若一不小心中瞭埋伏,估計跑都沒處跑。

「娘娘,奴婢實在拉不住您的好奇心……」翠心一臉生無可戀地扶著我,小聲地抗議。

「愉妃娘娘請。」司梅來到內殿門口,殿門緊閉,司梅欠身想讓我進去,隨後轉身攔著司梅道,「隻是翠心姐姐,怕不方便進去。」

「那怎麼行!」翠心不由分說地就要拉開司梅的手臂。

「是誰?」殿內傳來的聲音輕淡如煙。

「對不住瞭翠心姐姐!」司梅順手推開翠心,行雲流水般鉗制住我的雙臂,還未待我反應過來,手中銀刃已經挨在瞭我的脖頸旁。

我倒沒想著自己不該因為一時心軟好奇被人引入彀中,而是下意識地想為司梅出色的身手叫好,皇後的貼身宮女不僅會功夫,而且身手還這麼利索?!

「找死!」我還沒來的及贊嘆完司梅的身手,翠心出其不意空手攥過利刃,抬腿踢中司梅小腹,轉身手肘迅速重擊司梅後背,司梅踉蹌一步,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我一動不動徹底驚呆瞭,徹徹底底驚呆瞭!!

「你們在鬧什麼?」內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皇後輕衣薄裳,烏發披肩不施粉黛,皺眉懨懨地望著殿外,瞥到瞭翠心手中流血的利刃,眉頭輕展,嘴角微微半揚,不知是瞭然還是自嘲,「本宮還當是蓮蕊呢,原來你才是寧王府培植的暗衛。」

寧王府的暗衛?我從對向來莊重的皇後衣著竟然如此隨意潦草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轉而繼續震驚地看向翠心,翠心冷眼沖皇後拜瞭拜,扔下司梅兩步邁到瞭我跟前,沖著我的脖子左看右看,「娘娘您沒傷到吧?」

「沒,沒有。」我捏出翠心手中的匕首扔到一旁,「翠心,你,你沒事吧?」

「小傷,何足怪齒。」翠心極為驕傲地踢瞭踢染血的小刀,看到我震驚而呆滯的目光後立馬溫柔如昔,「請娘娘恕罪,陛下說茲事體大不可外揚,命奴婢好生隱護娘娘身邊,剛剛事出突然,奴婢才不得不出手。」

絕世高手!侯門暗衛!承元止在我身邊埋瞭這麼個寶貝,這麼多年我還竟然渾然不知,還讓翠心做那些端茶倒水雞毛蒜皮的小事,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我樂呵呵地摸瞭摸翠心的衣角,像看稀世珍寶一般地看著翠心,「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等本宮身體好全瞭,咱們好好切磋切磋啊。」

「怎麼回事?」皇後盯著司梅,冷冷的聲音打斷瞭我看向翠心含情脈脈的目光。

「娘娘,」司梅抹幹凈嘴角的血,不甘心地望著我,「天道不公!娘娘得不到的,憑什麼全讓她得瞭,娘娘既然一心求死,奴婢就送她下去陪娘娘。」

「愚蠢。」皇後厭煩地瞥瞭一眼匍匐在地的司梅,「她若是死瞭,泉下相見,他怎麼肯原諒我。」

「下去。」皇後對著司梅斥道,掠過著翠心警惕的眼神,轉而將目光涼涼地投向我,「不過既然你來瞭,本宮倒是有樣東西要還給你。」

皇後轉身,翠心母雞護雞崽一般護在我身前跨入殿內,而內殿滿目的景象卻實實將我倆怔在瞭當場。

三十四

昔日堂皇的鳳儀宮內殿此刻空空曠曠,隻一幅幅水墨畫懸掛在各處,宣紙鋪瞭滿地,處處墨跡斑駁,敞開的數個大箱子中也塞滿長長短短卷好的字畫,偌大的殿內聞不到一絲藥味,反而全是濃濃的墨香。

我看著皇後難掩驚愕,除瞭滿殿的佈置同之前大為迥異,皇後的舉止絲毫不復從前的端莊,她就那樣懶散地側躺在美人榻上,任由長發逶迤到地上,閉宮不足一年,皇後卻清瘦得可怕,像瀕死的草木,脆弱而枯黃,司梅說她一心求死,難道皇後身患寒疾之後自始至終都並未遵醫囑用心醫治過嗎?

皇後閉門不出,不宣太醫,難道就是躲在宮裡畫畫兒?我重新掃視瞭滿殿的字畫,這些畫的內容似乎相差無幾,我隨手撩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副看瞭看,皓月當空,墨梅盛開,梅樹下一個公子負手而立,雖是背影卻難掩玉樹臨風之姿。

我驚駭地放下手中的畫,目瞪口呆地望著皇後,這不管繪的是誰,單看衣著服飾便知絕非皇上,楊昭兒,竟然思慕其他男子?還如此明目張膽地張貼於寢宮?妃嬪不忠,何止有違宮規法禮,更是會禍及親族的啊。

「你怕瞭?」皇後看著我驚慌地放下畫,自顧自側臥美人榻,嗓中輕哼,「本宮這裡沒別人,你又何必驚懼?」

「皇後娘娘,怎會如此……」我小心地將目光避開其餘的字畫,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灼傷,隻能盯著皇後目光無措。

「如此什麼?」皇後隨手從箱中撿起一卷畫慢慢展開,約莫也是一個男子的畫像,「是如此蒼白羸弱,身患頑疾卻不醫治,還是如此膽大妄為,身為皇後卻不忠於皇上,思戀他人?」

「要是前者,本宮巴不得立馬能死,可自戕會禍及傢人,何必呢。」皇後掃瞭我一眼後便望著滿殿的畫卷,目光遙遠而迷離,停頓良久後,嗓音驀然帶著幾分尖銳,「要是後者,本宮也是巴不得皇上能憤而廢瞭本宮,不做這皇後。」

我口中幹澀雙頰燥熱,不知道承元止說過對楊傢瞭解得清楚透徹,包不包括楊昭兒背著他愛慕其他男子?可連禦花園草葉尖上的螞蚱都知道楊昭兒素來看重自己皇後之位,怎的突然就冒出來個情郎,還突然愛得這般如癡如狂,連自己的中宮之位都肯舍棄?

可我現下做不到去尋根究底,我焦灼地隻想逃出殿外,想起進殿的緣由是皇後說要還我一樣東西,我能有什麼東西在皇後這兒,「皇後娘娘,要還嬪妾什麼東西?」

皇後瞥瞭我一眼,卷好畫放入箱中,轉而從榻上匣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翠瓶,信手扔給瞭我,我抬手接住,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平平無奇的瓷瓶,瓶身光亮通翠卻並不是什麼珍貴之物,估計是被拿在手上把玩久瞭,瓶口邊緣略有磨損,我上上下下打量著這麼一個舊瓶子,終於在瓶底看到瞭一個細細小小的「音」字,這莫非還真是我的東西?

「東西是你的,至於那瓶底的字,是二哥一筆一劃刻出來的。」楊昭兒看著我,冷笑一聲,「你看你都不記得瞭,他還想著將它與自己葬在一處。」

我拿著這小瓶子的手不禁一哆嗦,什麼?

「這是二哥唯一想隨葬的東西,一個破瓶子,他圖什麼啊?你壓根都不記得瞭,他還揣著對你的念想,至死不忘。」楊昭兒突然起身走向我,目光陰寒,惹得翠心不由得護著我退後瞭兩步,「齊音,他把你放在心尖上一輩子,可你卻一無所知,你愛你的皇上,愛你的傢人,愛你的孩子,甚至愛那些魚蝦草芥,卻獨獨不愛他,你不愛他,你的東西憑什麼陪他下葬!你不配!」

皇後真是不可理喻瞭,楊軒或許曾對我有情,可我統共才見瞭他兩回,楊軒要這舊瓶子陪葬你兇我做什麼,你說這是我的東西就是我的嗎?我不忿地想反駁,可楊昭兒的目光像鷹一樣啄人,「那我拿走就是。」我糯糯地嘀咕將瓶子塞給瞭翠心,死者為大,且楊軒到底是皇後的哥哥,她看重自傢二哥,自然幫親不幫理,我不同她計較。

「所以本宮命人將它拿瞭出來還給你,斷瞭這段孽緣。本宮另擇瞭其他東西,更配得上他的東西。」皇後緊緊盯著我,卻好像壓根未聽到我說什麼,隻自顧自地言語,語氣中隱隱有難以捉摸的狂悖。

皇後親自著人料理楊軒喪事,換個陪葬品也實在輕而易舉,金銀珠寶瑪瑙翡翠哪個都比剛剛那個普通小瓶子來得體面。

「什麼東西?」我焦躁地問,皇後今日古怪得嚇人,我心裡急不可耐地想結束這談話,想回長禧宮抱一抱我軟軟糯糯的小阿盼,我離宮時她剛剛入眠,不知我離開這麼長時間她睡得香不香,被角有沒有掖好,此刻有沒有醒來。

「一縷發絲,一縷本宮的發絲。」皇後轉身推開一扇扇窗牖,初冬的冷風嗖嗖吹入殿內,揚起滿殿的畫嘩嘩作響,皇後的聲音飛在風裡若有如無,「指間清風斬青絲,相會何期隻夢中……」

我的思緒猛然拉回,驀然抬首,看著楊昭兒發絲飛揚,於那一幅幅墨梅圖中,瞥見瞭一個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龐,他孤寒寥落,一如那日在那月光下的亭閣中,摔瞭酒壺,於梅香中摻入瞭酒香。

我心跳如擂鼓,感覺雙腳定定地被釘在瞭地上動彈不得,心中的驚駭如狂風巨浪般翻湧而來,怎麼,怎麼可能?!

「你一定覺得本宮瘋瞭吧,」皇後回首,瞇眼看著我,可目光中卻沒有我,隻剩下遙遠的追戀穿梭在一幅幅的畫卷中,「可本宮很清醒,從未這般清醒,齊音,你可別怨本宮自私地毀瞭韓江月的一片苦心,我連自己的父親都不屑,豈會可憐體恤她那點真心?這世上,本宮不愛任何人,唯獨就愛他一人,他死本宮亦不想獨活,九幽黃泉下,本宮也隻想陪著他一人。隻有本宮的東西,配得起他。」

皇後鈍鈍淒寒的聲音聽得我心驚肉跳。

「可本宮清醒得太遲瞭,明白得太遲瞭,本宮是皇後,身死隻能葬在皇陵。」皇後地摟著懸掛著的畫卷,將蒼白的唇貼近畫像,指尖微微顫抖,「你說,那一縷青絲能帶著我的魂魄找到你嗎?」

「可你,你是楊傢女兒……」我驚得說話都不利索,不知道該如何壓抑住知道這個駭人真相後的倉皇。

「是啊,可本宮是楊傢女兒,是楊昭兒,」皇後愣瞭會兒神,突然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說這是幸還是不幸啊?」

我與皇後對視,巨大的駭然之後心中卻突生出一種異樣的淒楚和簌簌的蕭瑟蒼涼。我猛然想起那人府中雪海盈香的梅苑和皇後宮中庭院植滿的梅樹,原來皇後愛梅,不是同為一傢人的喜好,而是對心上人不可言說也無法言說的情愫。

「你可憐本宮?」楊昭兒松開畫卷昂首看我,裙角不慎沾染瞭地上硯臺裡的墨,玄色墨跡氤氳瞭整個裙琚,「真是可笑。本宮不動你全因本宮曾答應瞭他不傷你,本宮答應瞭他的事情便會一生一世做到,那是本宮對他的情意,你該感謝他,而不是悲憫本宮。」

「司梅暈瞭頭做瞭糊塗事,想來愉妃喜誕皇姬無暇追究這等瑣事吧!」皇後一手猛地推開瞭殿門,語氣冷硬臉色青白,神情已倨傲如昔,「本宮有恙需得靜養,東西既已還你,愉妃就退下吧,日後你同他再無瓜葛。」

我幾乎是被翠心生拉硬拽半抱半扯著出瞭鳳儀宮,一路落轎長禧宮腦袋裡還木木的回轉不來,感覺有無數炮仗在我腦袋裡炸掉瞭一般。

「貍貓?」我坐在轎子中一動不動,突然恍然大悟,「皇後是貍貓。」

翠心不明所以,隻能小心地扶著我踏進長禧宮,原來承元止知道,他真的什麼都知道。他說的那個故事是楊傢的事,楊父設計誣陷薊王卻不慎傷瞭楊軒,楊軒卻因刀傷沒能熬過去年冬天,皇後安排我去楊府,利用二哥扳倒楊父,楊父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牢,都是皇後對楊軒的情意,可她對楊軒的心意世俗難容,所以她壓抑隱藏,直至她愛的人不在瞭,她也再沒有機會告訴那個人心底埋藏瞭數十年的相思,才蒼涼而絕望地厭棄塵世,厭棄自己。

我恍惚地踏入內殿,入內便看見承元止已經上完早朝,正抱著小阿盼摟在懷裡輕輕地搖,見我入殿忙示意我噤聲,我緩緩走近他,熟悉的龍涎香伴著淡淡的奶香縈繞而來,皇上騰出一隻手輕輕將我拉入懷裡,我看到襁褓裡的阿盼睡得香甜,忍不住用手輕輕摸瞭摸她的臉蛋,指尖的溫暖好像將周身的寒氣瞬間驅散,我突然鼻子酸澀得難受,頭靠在皇上肩頭,一下一下地摩挲著腦門。

「怎麼瞭?」皇上立馬將阿盼交給瞭乳母,見我悶悶的不說話,便沖著翠心皺眉問。

「回皇上,娘娘,娘娘今日路過鳳儀宮,差點兒被司梅傷瞭脖頸,後又入殿與皇後娘娘……說瞭會話。」翠心立馬跪地,聲音帶著一絲忐忑。

「你沒能保護好?」皇上的聲音提瞭提,揮手將其他人遣走,俯視翠心,語氣生硬。

「沒有,奴婢沒讓娘娘受傷,隻是……」翠心頓瞭頓,我看皇上面有慍色,揮瞭揮手讓翠心不必再說,先下去處理手上的傷。

「慢著,將司梅……」皇上怒氣未消,我卻不願再去追究,攔著皇上的腰搖瞭搖頭,皇上見狀心中已經明白瞭大半,止住瞭話頭,斥退瞭翠心。

「知道瞭?」皇上將我拉到軟榻前,掀看我的領口並未發現有傷,語氣便軟和瞭幾分。

「嗯。」我點點頭,帶瞭點鼻音。

「是覺得楊軒可憐,還是覺得皇後憋屈啊?」皇上將我為瞭去給太後請安特意戴著的朱釵冠冕小心取下,我頓覺頭皮松快瞭不少,自己摸索著上手想把發髻也稍微松一松,皇上拍下我瞎摸亂抓的手,三下兩下便將我的發髻松開。

我於是舒服地將頭倚在皇上的胸口。

「朕念及昔年楊傢扶持之恩,太廟之案已經寬容到極致,對於皇後,朕不在意她心中所念之人是誰,也不追究牽連她的親族,隻是她既是皇後,朕不可能罔顧法度,成全她和楊軒死後同穴的願望,」皇上的指尖穿過我柔柔烏發,順著長發輕輕地捋,「但朕會於皇陵中單獨給她葬在一個陵墓,死後魂歸何處,且由她自己的心意。」

「朕對楊傢,仁至義盡瞭。」皇上沉吟良久,聲音低沉。

「不是。」我攬著皇上,腦袋埋在皇上胸口搖瞭搖頭。

「為何不是,朕之前給過皇後選擇,也曾同她說得分明,她自己做的抉擇,自當承擔因果。」皇上不滿地點著我的腦門。

「不是,阿音沒有那般想,」我抬頭對上皇上的雙眸,滿目盈盈有如深潭碧波,「阿音隻是剛剛看到皇上抱著公主,自己偎在皇上懷裡,不知為什麼心裡頭又甜又酸,一下好像想明白瞭許多許多事,不知從何說起。」

「這倒難得,」皇上忍不住一笑,摟著我問,「想明白瞭什麼,一點點說來聽聽。」

「阿音明白皇上雖有皇後,但皇後不一定與皇上一心,皇上雖有朝臣,但朝臣也未必都是皇上的不二之臣,皇上雖想做明君德主,但卻不能周全天下所有人,所以皇上要面對許多的兩難,但皇上是阿音的人啊,是阿音的人,阿音就要偏幫皇上,要維護皇上,要信任皇上,要是有人傷害皇上……就要神擋殺神佛擋屠佛!」我拍著承元止的背,目光炯炯。

皇上初時聽的發愣,直到聽到最後才緩緩地問瞭一句,「殺神?屠佛?」

「對!」我認真地盯著承元止點頭,繼續說著自己的領悟,「有阿音在,阿音就會努力不讓皇上感覺孤單,不讓別人欺負皇上,不讓皇上傷心難過,嗯……還有阿音要是畫圖,就會畫皇上,要是剪下瞭發絲,也會送給皇上。」

「但是……」我聲音漸微,覺得繼續說下去有些艱難。

「但是什麼?」皇上聲音略有沙啞。

「但是,但是皇上要盡量長命百歲地活著,」我摟著皇上,心中生出一絲淒惶,「阿音不怕死,可是死瞭就看不到玨兒習字,聽不到冀兒毅兒吵鬧,也摸不到阿盼紅撲撲的小臉瞭……」

皇上沉默著將我摟進他的懷裡,許久都未發一言,殿內安靜得隻剩下我與皇上或急或緩的呼吸聲。

「你雖不畏死,但你這樣說,會讓朕很怕死。」承元止將頭埋進我的發間,呼氣呵進我的耳邊帶著奇異的融融暖意,「朕答應你,千歲,萬歲,長長久久地活著……」

三十五

冬日飄下第一場雪時,皇後崩逝於鳳儀宮,六宮舉哀。我望著白綾高懸的鳳儀宮,聽著遠遠近近的悲戚聲,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再也沒有楊皇後,不知她是否如願回到瞭她心系之人的身邊,是否告訴瞭那人至死未能宣之於口的思戀。

可就如初雪很快消融一樣,不管是哀慟,震驚,還是漠然,皇後逝世揚起的煙雲都逐漸消散在瞭後宮瑣碎的時光裡。

我同鳳儀宮最後一點牽扯是第二年初秋,昔日鳳儀宮大宮女司梅拿著出宮文函意欲離宮,卻被賢妃的人故意阻攔刁難,我讓翠心打發瞭那撥人,受瞭司梅眼神復雜的一拜。

「奴婢,謝愉妃娘娘。」司梅跪地,語氣卻死氣沉沉。

「起來吧,」我知司梅素來不喜我,也不想多與她牽扯,她從楊府跟著皇後入宮,皇後逝去,對比老死宮中,她能出宮實在萬幸,我望瞭望天光道,「你若出宮需得快些,宮門應該快下鑰瞭。」

「回娘娘,尚有兩個時辰。」司梅依舊跪地,面色不改,一板一眼。

我微微尷尬,今兒天氣實在陰沉,天光比平日都暗沉瞭許多,「那你慢慢走。」

「愉妃娘娘,此言當真?」司梅抬首,面色消瘦,眸中冷漠,「奴婢昔日曾妄圖加害娘娘,娘娘就如此放過奴婢瞭?」

「你當本宮是來找你算賬的?」我望著司梅,心裡有些氣悶,當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還嫌驢肝沒有味兒,「斯人已去,恩怨成煙,你之前所為不過是為瞭維護皇……先皇後,並無歹毒心腸,你忠心護主,本宮能體諒,本宮也沒受傷,何必抓著你不放,你便安心出宮吧。」

我扶著翠心意欲離開,我本就打算速速處理完此事就去詠絮池喂天鵝,皇上命人在詠絮池的湖心洲上放瞭數對天鵝,據說潔白高雅十分可人,眼看天色不好我不想耽擱時辰,急不可耐地抱著鵝食想去開開眼。

「忠心護主。」司梅神情倒有些恍惚,噙著一抹自嘲的笑望著我,雙眸帶著潮濕的黯淡,「愉妃娘娘錯瞭,奴婢的確是為皇後娘娘不忿,但談及忠心二字,奴婢實在羞愧無顏,奴婢此生最愧對之人就是皇後娘娘。」

我同翠心一道轉身將目光齊刷刷射向身形瘦削的宮女,「你不是先皇後從府邸帶來的嗎?」楊昭兒親自帶進宮的貼身宮女,一向信任非常,怎麼會說對楊昭兒心懷愧疚?又有隱情?鳳儀宮是藏瞭多少秘密?

「是,也不是,奴婢七歲入楊府,但從未伺候過當時的皇後娘娘,入宮前一夜才奉老爺之命伴小姐入宮。」司梅突然看向翠心,「為何選奴婢入宮,想來翠心姐姐有所體會。」

「你身手不錯,應該是楊府培植的暗衛,」翠心眉頭微蹙,猛然一驚,「你入宮不是為瞭保護先皇後,而是為瞭監視先皇後?」

「十七歲入宮,如今八年過去瞭,奴婢從未對皇後坦言真相,直至最後,皇後娘娘彌留之際卻跟我說,說我自小被老爺囚為人質的弟弟已被安置妥當,就在宮外的匯文書院,讓我出宮和弟弟一起過安生的日子。」司梅低眉,淚珠倏然滾落,「奴婢才明白,皇後娘娘是知道的,她什麼都知道,可奴婢卻再也無法彌補愧悔瞭。」

匯文書院,聽著約莫有些耳熟,我仔細回憶著,對瞭,那是千福巷內最為知名的書院,文界大拿司空先生曾教書於此,我少時聽二哥念叨多次,他和楊軒談文說禮常聚於此,因為那是楊軒打小的受教之所。

「先皇後既然知曉你的身份,卻依舊為你打點妥當,想來也明白你隱瞞的苦衷。」我掩下心底的唏噓,楊昭兒這番安排想必是對伺候自己多年的宮女仍然懷有憐惜之情。

「不,」司梅看著我,眼中俱是濕冷的痛苦,「愉妃娘娘,您還記得皇後娘娘還給你的那個瓷瓶嗎?二少爺少時在匯文書院求學,遭紈絝欺凌時,蒙幼時娘娘出手相助,還予瞭二少爺一瓷瓶糖丸,那瓷瓶才被二少爺珍藏至今,此後數年,二少爺便對娘娘多番留意,目光再未停留在其他姑娘身上。」

「多才少年情鐘一人,想來是迷人的,小姐竟然對自己的親哥哥動瞭男女之情,老爺察覺之後便命我暗中監查,愉妃娘娘,你知奴婢都看到瞭什麼嗎?楊府嫡女,不得愛憐,苦修才藝,規矩纏身,心有所愛卻不能去愛……奴婢從未見過如此心狠的父親,他生生逼迫自己的女兒謀害人命,將自己的女兒拖進泥沼,就為瞭讓她自慚形穢自卑自鄙,讓她不敢妄攀心中皓月星辰!」

「楊老大人利用親子黨同伐異,利用女兒追名逐利,他死時眾叛親離無人收屍,真是罪有應得!」司梅咬牙,目光狠厲。

「可皇後娘娘也去瞭,奴婢心中的罪孽再也洗不清瞭。」司梅神情無望地看著我,「愉妃娘娘,你得皇上恩寵,得二少爺鐘愛,可皇後娘娘從來沒人疼沒人愛,她將心中所剩不多的溫暖悉數給瞭二少爺,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其實並非楊傢嫡女。」司梅壓抑著的低泣帶著聲嘶力竭的悲痛。

我震得呆若木雞,楊,楊昭兒不是楊傢的親生孩子?!

「奴婢是入宮後同老爺暗中聯絡時無意窺知,難怪他對自己女兒如此心狠,因為皇後娘娘本就是他買來替代一出生便夭亡的嫡女的,他從未當她是女兒,養著她長大就和養著奴婢一樣,不過是打磨一個稱心稱手的玩意兒。」

「是奴婢,奴婢為瞭自己的弟弟,為瞭自己的私心,不敢同皇後娘娘據實相告,是奴婢害瞭她,她愛二少爺,本不該忍受著負罪倫常折磨心神,也不該背負那麼沉重的世俗枷鎖。」司梅仰頭,目光透著徹骨的哀慟,「奴婢縱死也難償此債,可奴婢想盡辦法也無法實現皇後娘娘唯一的願望,」司梅渾身痛苦的震顫,突然渴盼地望著我,「奴婢知道此請不合禮法,可是愉妃娘娘,您深得皇上寵愛,也是良善之人,您能寬恕奴婢,是不是也能放棄前嫌幫幫皇後娘娘,求求皇上,不要讓皇後娘娘葬入皇陵,能不能將她葬在……」

「放肆!」翠心呵斥住司梅,「先皇後喪儀已過,棺槨早已入葬皇陵,豈能隨意騰挪?」

「求求您,愉妃娘娘!求求您瞭,奴婢實在沒有辦法瞭!」司梅不顧翠心的阻攔,隻一味哀戚地哭求。

「皇上暗中已經給先皇後單獨安置瞭陵寢,雖然無法同楊軒葬在一處,但她若死後有靈,自然能魂歸所願。」我對著跪在地上瑟縮的身影輕聲說道,這本是皇上極為隱秘的安排,但我看著司梅,想著楊昭兒心生無限酸楚,並不忍心隱瞞她,「你起來吧,出宮之後與弟弟好生活著,不要辜負先皇後為你費心籌謀的苦心。」

「奴婢……謝娘娘,謝皇上!」

司梅震驚過後,重重叩頭,一字一頓地謝恩,而後踉蹌起身,望瞭重重宮墻最後一眼,轉身而去,一身素縞漸行漸遠,帶著舊日的恩怨和秘密,徹底消失在宮道的盡頭。

我到湖心洲上喂天鵝時總是心不在焉,天上陰雲久久不散,我望著碧波蕩漾的詠絮池,眼中是抹不去的悲憐,農夫豢養貍貓,但貍貓卻喜其小兒,原來承元止說的這個新鮮事,不是皇後是貍貓卻喜歡上瞭自傢二哥,而是皇後是貍貓並不是農夫生養的女兒,世上從來沒有活生生的楊昭兒,隻有頂著楊昭兒皮囊苦苦求存的貍貓。

「娘娘心緒不寧?」翠心看我靠著小亭子看著湖面,呆呆愣愣地盯著洲中一塊兒泥巴半晌不動,湊近我低聲詢問。

「翠心,你當時怎麼做的暗衛?」我抬眼望著翠心,翠心容色並不出挑,可是眼睛卻亮晶晶的,隱隱透著一股子堅硬,「你做暗衛時,是不是也吃瞭許多苦,受瞭許多委屈?」

「回娘娘,身為暗衛,奴婢必然是要歷經許多苦,」翠心俯下身輕而又輕道,「可是奴婢傢裡窮困,若是不賣身侯門王府,也隻能生生餓死。」

我握著翠心的手一陣心酸,眼中晶瑩一閃,少時我讀瞭那麼多俠義志士的話本,所以總夢想著仗劍天涯扶危濟困,如今回首,卻好像隻是惹出瞭許多是非麻煩,我心中生出一片悶悶的難過,「農夫小兒的喜歡本宮渾然不知,貍貓困死宮中本宮也無能為力,本宮被嬌縱著長大,看見瞭你身手驚人當下隻是激賞贊嘆,卻看不到你曾經受的苦有多難熬,要不是本宮育有皇子,怎配論及母儀天下?」

「娘娘如何做此等糊塗言語呢?」翠心驚詫地看著我,深吸一口氣,「娘娘,奴婢傢貧困苦豈可怪罪娘娘?他人深陷囹圄又豈是娘娘之過?難道天鵝白凈,泥淖污濁,就必須將天鵝染得渾身污糟才算得天地公平?」

「天下人希望有本宮這樣的皇後嗎?」我想起昨夜承元止握著我的手,目光璀璨,他說心中皇後之人已定,不準有人犯懶推脫,可現下我倒不是犯懶,而是心有戚戚,怕做不好這六宮之主,「本宮沒歷經過許多苦,很怕不能明白天下人的苦楚。」

「體諒眾生不易怎需嘗盡天下苦,若是歷經百苦又有幾人還能心存柔軟良善?」翠心急急辯道,轉而語氣溫婉,「奴婢甫一入宮便伺候娘娘,雖然未曾服侍過宮中其他主子,但見過聽過的也不少,娘娘隻需想一想,倘若他日賢妃位居中宮,豈非是刺蝟上位逮誰刺誰。」翠心語氣放緩,天上的陰雲被風漸漸吹出碧空,「娘娘心地純良,善待下人,皇上能看重娘娘,是六宮之幸,天下之福。」

「娘娘,一定會是很好的皇後。」翠心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溫柔而堅定。

「那本宮就努力做一個好皇後,同皇上一起,努力讓天下澄澈清明,讓子民和悅安康。」我望著天際,落日熔金,彩霞漫天,今天原是從未有過的好天氣,讓人心生歡快溫暖的希望。

新建九年春,草長鶯飛生機勃勃,皇上執我之手於封後大典上受百官禮,納群妃賀,授鳳印寶冊,封我為後,正位中宮。

三十六

我起先覺得做皇後是千難萬難的事情,畢竟第一年我翻著厚厚的賬本酸得胳膊都抬不起來,看得眼花繚亂依舊不明所以,第二年眾妃你來我往在我跟前雞毛蒜皮地拉扯吵鬧,連我自小養在鬧市中的耳朵都覺得受不住這等喧囂刺激,第三年我來往忙活於各種祭祀宴會,頂著九頭的鳳釵沉重不提,偏偏有些雅宴有舞文弄墨的風俗,惹得我頭疼不已。

可是第四年,後宮瑣瑣碎碎的開支再打我手中過目時,我眉頭都不皺速速翻著賬本,還能敏銳地察覺出六宮買脂粉的錢在顯著減少,吃食上的開支與日俱增;我已為皇後,皇上深覺寵愛中宮名正言順,幾乎不再往其他宮嬪那裡去,可各宮都是入宮十五年的老人瞭,第六年我便能提位份的提位份,能賞銀兩的賞銀兩,耳邊的嘰喳吵鬧聲逐漸偃旗息鼓,連帶著賢貴妃見我都樂意同我一同品鑒禦膳房新出的美食瞭;第七年中秋傢宴,我耐著性子於雅席上熏陶瞭數年之後,蒙塵多年的文學造詣終於得見天光,揮毫寫下瞭人生第一篇祝詞大作:「宮席菜多人也多,忽有陰影打旁坐,猛看像是球,再看像是頭,是球?是頭?貼近去瞅瞅。」,那日的宴席簡直其樂融融,六宮諸妃齊齊賀我「皇後娘娘才情冠絕,妾等不及!」,隻有皇上木著臉多喝瞭好幾杯酒,晚上半醉半醒地折騰瞭我半宿,第二日才被我的詩情打動,後知後覺地命人裝裱好懸掛在瞭興德殿內殿,我樂滋滋地逼著承元止給自己禦筆親書瞭「詩魁」二字,同樣裝裱好掛在瞭自己的宮裡,與興德殿交相輝映。

新建十七年,我為皇後已經八年,越發如魚得水樂在其中,可卻被一樁事難倒瞭。

玨兒於今夏立為太子,我身為母後,該為他擇一位太子妃瞭。

玨兒劍眉星目,又自幼承教於我二哥膝下,才情德行亦是瞭得,傾慕他的高門姑娘實是數不勝數,從中選一個兩情相悅的太子妃實不該是難事。然而玨兒自小性子溫潤,可誰知越長越寡言沉默,頗有少年老成之相,我問起他選妃之事,他卻說沒有一個姑娘可心。

那日阿盼襦裙薄衫,小仙子一般抱著雪團雪滾的孫子雪融融飛進我懷裡,神秘兮兮地湊近我耳邊,「母後,阿盼偷偷看見大哥在畫仙女!可美可美瞭!」

仙女?我自是沒有見過仙女,十分好奇,以兩個糖餅的代價讓阿盼從東宮取來瞭一張仙女的畫像,我便頓時明白瞭為什麼我選不出太子妃來,原來玨兒自有他認下卻不敢娶的姑娘。

我喚玨兒入宮,告訴他,昔日恩怨如何都牽連不瞭後輩,沅媛是個很好的姑娘,品貌脫俗,知書達理,堪為太子妃,母後很喜歡。

玨兒到底是皇子,我與二哥雖從未同他提及往事,但他長在皇宮自有城府,對昔日齊楊兩傢恩怨心知肚明,我是他母後,二哥是他恩師,而楊沅媛卻是楊傢第四子楊煥之女,他雖喜歡卻不願讓我們為難,隻能於無人處將心中情意傾於筆尖繪於畫中。

新建十七年秋,太子妃楊沅媛嫁入東宮,與太子情投意合,羨煞旁人。

太子新婚一年後,二哥修書與我,說太子已可獨當一面,他將請辭朝職,遠遊授業,設教壇於五湖四海。

他說那是他昔日一位舊友的遺願。

我知道楊沅媛頗有才情,讓他想到瞭曾經摯友,時光逝去恩怨兩清,剩下的隻有對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追念。但我其實更明白,二哥決意離去,不隻為念及曾經好友未瞭的心願,而是玨兒和阿媛攜手而立像極瞭曾經的二哥和二嫂嫂,眉眼間皆是化不開的深情,他觸景生情情難以堪,與其留在東宮不如遠去,守著心裡的人看遍河山。

我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到二哥,但我知道,他的身影可能在任何一個偏遠的學堂,他門下的學生將遍佈九州,他的美名將流傳於坊間民巷,他將比昔日京城中那個皎皎少年郎更加光輝明亮。

新建十九年,太後垂垂老矣,她最疼阿盼,我便常常帶著阿盼去請安。太後宮裡依舊檀香裊裊,她不再扶額哀嘆自己的兒子喜歡上個傻子,她目光和藹地望著我,和緩而慈祥地感嘆,「止兒有你,真是好福氣。」

新建二十年,太後已近彌留之際,我與皇上跪地哀戚,太後隻是望著我身邊的阿盼,蒼老的眼中盈有淚光,「哀傢二十歲時也曾懷有一個女孩兒,若她能誕下,也定和小阿盼一樣可人疼,哀傢焚香祈福一生,想來她一定與先皇,都等著哀傢呢……」

太後薨逝,舉國齊哀。

太後逝世不久,我的母親也於冬日去世,母親高齡而去,兒孫滿堂,我本不該有任何遺憾,可死亡給我帶來的無力感卻始終揮之不去,它太殘忍無情,是財帛、威勢、皇權都撼動不瞭的必然。

「阿音?」皇上適夜見我緊緊摟著他不說話,握住我冰涼的手暖著,「身體不適?」

我誕下阿盼,遺下手腳寒涼之癥,十數年皆是如此,皇上習慣瞭我夜裡緊摟著他入眠,今日有此問,隻是因為我最近總是悶悶不樂難以成眠,他有所察覺。

「阿止,你說死後人會去哪裡?」我從錦被中探出頭,望著皇上語氣帶著鼻音,皇上三十有八瞭,卻更顯清俊溫雅。

皇上一時語塞,摟著我默默無言。

「真的有黃泉地府嗎?」我摩挲著皇上的脖頸,額頭頂著承元止溫熱的胸口,「真的還會相見嗎?」

「阿音近日太操勞瞭。」皇上明白接連的喪事讓我萎靡,他不回答,隻是攬緊我的腰,親瞭親我的額頭,鼻尖,唇齒,「阿音,不要胡思亂想……」

我沉溺在承元止旖旎溫柔的親吻裡,暈暈乎乎地,記不得初時的憂懼,躺在皇上懷裡漸漸生出瞭困意。

「朕不知有沒有九幽黃泉,不知是不是人生前太多遺憾,才寄托死後相見。」良久之後,皇上許是以為我已經睡沉瞭,撫著我的頭發輕語,「但不管如何,有朕在,必竭盡全力讓你生時不留有遺憾,死後也不會泉下孤單……」

我靠著承元止,頓覺溫暖而安心,生與死也顯得沒有那麼可怕,我翹瞭翹嘴角,探出頭親瞭親承元止的唇。

「假寐誆我?」皇上的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羞惱,伸手探進我的裡衣,「想來我的皇後還是不夠辛苦……」

我軟綿綿的抗議全然無用,一番雨雲氣喘籲籲,我最終是實打實睡死瞭過去。

我不再執著於探究生死,隻是越發珍惜同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日,同孩子們親昵的每一日。

時光在我眼前走過,我看著冀兒毅兒越長越高英姿勃發,看著阿盼越發亭亭玉立嬌艷動人,看著太子妃誕下瞭小太孫,看著後宮的妃嬪一個個離去,而從未改變的是始終有一人立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堅定而有力量。

冀兒娶瞭個靦腆羞怯的趙傢小姑娘趙衿,毅兒娶瞭活潑愛笑的宋傢小女兒宋盈盈,皇上一個封瞭冀王一個封瞭毅王,讓他們各自出宮建府過自己的小日子瞭。日子久瞭,冀兒的臉越發同冀王妃一般圓圓的,毅兒臉型未改但是笑得多瞭眼角早早有瞭笑紋,如今他們兄弟二人齊齊站在一起,不仔細分辨眉眼,倒真看不出是一對孿生子。

昔日最鬧騰的兄弟二人反而最讓我和皇上最省心,倒是乖巧伶俐的阿盼,把她父皇愁得一個頭兩個大。

阿盼及笄之年,皇上挑花瞭眼想給自己最疼愛的安樂公主尋得良配,今兒個夏相傢的長子雖然才情有餘然容貌不夠俊美,明兒個錢老將軍的小孫子雖然英武帥氣然而詩書上差瞭一截,左看右看總是挑不出中意的駙馬。阿盼對親事也不甚上心,古靈精怪地撒嬌哄著她父皇說不想早早出嫁,皇上便想著小公主在身邊多留兩年也無妨。然而留著留著,小阿盼卻給瞭她父皇當頭一棒,她十七歲那年,我們才知道她早瞧上瞭昔日太後宮裡一個清秀小太監,還夥同那小太監給雪融融找瞭個母貓,配瞭一窩崽,各自養瞭一半。

阿盼的邊緣戀歌實在過於離經叛道,她父皇氣得差點摔瞭手中的玉璽,卻忍瞭又忍終究沒舍得打她一巴掌。

「阿音,你說朕是不是縱容安樂太過?」皇上眉梢已經染上風霜,眉頭深鎖,為他疼愛瞭十數年的女兒憂心忡忡,這天下所有好兒郎盡她挑選,她怎麼就看上瞭一個小太監。

「皇上終於覺得瞭?」我心下嘆氣,小阿盼這歪出世俗的程度大大超出瞭我的預期,比昔日知道楊昭兒愛上自傢二哥更讓我心驚膽戰,可到底楊軒不是先皇後的親二哥,而那小太監卻是實打實凈瞭身的太監啊。

「還跪著呢?」皇上問著守在外殿的夏公公。

「還在呢,公主一言不發,跪瞭五個時辰瞭。」夏公公也老瞭,一生伴在皇上身邊見慣瞭刀光劍影,可談及安樂公主,語氣裡不自覺地就摻雜瞭擔憂心軟。

是啊,阿盼雖然打小跳脫愛鬧,可是冰雪聰明,慣會善解人意,宮裡人人嫌她飛揚吵鬧,但也人人愛她寵她,誰會想到她竟出其不意闖出這麼個禍事,父女倆互不退讓,讓人左右為難。

「讓她起來吧,」皇上松開瞭攥在手中的扳指,緩緩道,「把閑言碎語都處理幹凈,她想要那小太監就撥到她那兒,就當朕舍不得公主,以後不必給公主議親瞭。」

「是。」夏公公頷首領命,自去辦瞭。

「皇上?」我不敢相信皇上真的由著阿盼的心意去瞭。

「她瞞得滴水不漏直至如今,豈是一朝一夕的打算?她是公主,朕也不愁她沒有後路。」皇上的眉頭松開,與我對望,眼中已經有瞭歲月沉淀的成熟滄桑,「你放心,你我的女兒,朕怎能忍心她餘生鬱鬱寡歡。」

「阿盼會明白皇上的心,也會走好自己選的路。」我握住皇上的手,松瞭口氣。

「說朕寵溺她,朕看你吶,比朕都慣著她。」皇上拉起我,透過窗欞遠遠看著阿盼難以置信地搖著夏公公,雀躍得像枝頭的鳥兒,翎羽都閃閃發光。

「像極瞭你,膽大妄為,無所顧忌。」皇上望向阿盼的目光遙遠而溫和。

「冤枉,」我倚著皇上的肩頭,感受著春風拂過面頰的溫柔,「臣妾是恃寵而驕,有恃無恐。」

皇上嘴角忍不住揚起。

其實也很好,阿盼不嫁出宮,我雖折騰不動瞭,但這宮裡卻有另一個歡快的身影,身後帶著數隻雪白的小貓兒來來往往地奔跑,沖著身後的小太監笑聲如鈴,讓偌大的皇宮裡沒有一處寂寥。

三十七

新建二十五年,冀王妃和毅王妃各自給皇傢添瞭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一個名喚承皎皎,一個名喚承餘歡,我與皇上各抱一個小娃娃,逗得她們咯咯笑,歡喜非常。

然而含飴弄孫的歡喜未能長久,一年之後,外邦舉兵侵擾南疆,來勢洶洶猝不及防,皇上幾經思率決定禦駕親征。

蓮蕊入宮伴我,安慰我小輩們出息,有我大哥齊滄長子齊凌然伴駕,還有她傢的小子伽皓隨軍,有智有謀敢拼敢打,皇上斷不會出事,可我撕著手裡的芝麻餅放進嘴裡,依舊不覺得香脆。

為免我憂慮多思,太子妃時不時便帶著小太孫承鈺乾入宮請安,小小兒郎將將及膝,卻分外聰明懂事,舉手投足的氣質就如他父親一般溫潤清朗,冀王妃和毅王妃也常抱著各自的小女兒陪我閑話,我哄逗著小孫女們心頭暖意融融。

可縱使有孫子孫女時時承歡膝下,我卻依舊常常心不在焉,承元止不在,我的心神總是忍不住飄向遙遠的南疆。

等瞭兩輪春秋,皇上終於大勝班師,九州又添瞭一片廣袤土地。

那日我抱著承元止哭得像個小姑娘,連小阿歡都奶聲奶氣道,「皇祖母見著皇爺爺,變得比阿歡還能哭鼻子瞭」,結果被乾兒捂著小嘴拐去吃桂花糕瞭。

皇上抹幹凈我的淚,忍不住打趣,「小阿歡和毅兒當年一樣,最能說嘴饒舌,朕離京兩年,回來都要被自己的小孫女兒看笑話瞭。」

「皇上還能說笑,」我捶著皇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淌,忍不住摸瞭摸皇上的臉,又攬瞭攬皇上的腰,「臣妾日日都要擔心死瞭……」

「阿音不哭,不哭,朕怎麼會有事呢?」皇上將我摟進懷裡小聲哄慰,緩緩低語,「朕還要將一個太平江山交到咱們孩子手裡呢。」

皇上一貫是說到做到的,南疆一役,此後二十餘年裡,邊境安穩,海晏河清,漸進政通人和之境。

新建五十一年,我開始忘記人和事,太孫都娶瞭孫媳婦生下胖娃娃瞭,我還囉嗦著乾兒怎麼還不娶親呢。縱使太醫日日繞著我轉,我的身體仍然一日比一日羸弱疲乏,太子監政已有兩年,皇上便索性攜我別居到行宮,全心休養。

「皇後,別睡,給朕捶捶肩兒,酸著呢。」皇上搖瞭搖我胳膊,驚醒瞭坐在椅上不知何時入眠的我。

「皇上,本宮腿也酸瞭呢,你也捶捶。」我看著他晾著滿殿的宮人,硬是命人挪著椅子靠在我旁邊支使我,賭氣地捏瞭捏他的肩頭,將腳翹起搭在瞭他的腳上。

滿殿的宮人立馬捂著嘴低頭掩笑。

我在行宮裡過得自在,今兒看唱戲,明兒聽說書,但依舊擋不住自己越來越嗜睡,擋不住自己時常恍惚走神,甚至皇上離開一個時辰再回來時,我看著他,腦中竟然有一剎那的迷茫。

皇上一刻都不願意離開我的身旁瞭,他很怕再見到我眼中陌生的迷惘。

那日清晨,皇上還在安睡,我卻醒得早,隨著我的精神越發不濟,皇上也時常寢不安眠,此時他難得睡得安穩,我看外面晨光微曦,便悄沒聲息地獨自起床,不忍擾醒皇上。

我難得精神清爽,便攙著伴瞭我一生的翠心沿著流川緩緩漫步,念起曾經懷冀兒毅兒時還是桃李年華,而今卻都已經滿頭華發。

「嬤嬤?」我在拐角處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瞇著眼想瞭好久,才想起似乎是當年在行宮裡伺候過我的老嬤嬤。

「老奴叩見皇後娘娘。」老人慌忙起身叩拜。

「是周嬤嬤嗎?」我心中訝異,世事變遷時光流轉,周嬤嬤怎麼和這行宮裡的草木一般,一如從前呢。

「回皇後,老奴是鄭嬤嬤,周嬤嬤是老奴的外祖母,外祖母去後,就是老奴到行宮裡替她照看光華閣瞭。」鄭嬤嬤看著我,面色有些羞赧無措,「老奴外祖母生前常念起皇後呢。」

光華閣,我琢磨著這名字有些陌生,不過我如今記不得許多事瞭,想不起也實屬平常。

「光華閣是何處啊?」我閑走著,慢慢地問。

「回皇後,光華閣是皇上皇子時在行宮的住處,我外祖母是皇上的乳母,得蒙聖恩,有幸看守光華閣,長居行宮安然終老。」鄭嬤嬤渾濁的眼中閃過驕傲和感激的神采。

乳母?我不知曾經照顧我懷胎的周嬤嬤竟是承元止的乳母,不過既然光華閣是承元止少時的住處,我極有興趣看上一看。

光華閣照顧得當,屋宇如新,鄭嬤嬤恭敬地為我推開瞭朱紅的大門,滿苑的梨樹突然映入眼簾,棵棵枝撐如蓋花開繁盛,我一時怔住,風卷起梨花攜著淡淡清香襲來,我心底升騰起一股久違的親切感。

「望梨園?」我邁進庭院,任由梨花落瞭滿頭,這庭院遍植梨樹像極瞭昔日齊府旁的望梨園,那個承載瞭我許多兒時美好回憶的地方。

翠心緩緩推開殿門,殿內灑掃得幹凈,空氣裡飄蕩著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皇後娘娘!」翠心驚訝地呵出聲來。

我亦是驚詫,這殿內佈置奇異,兩個截然不同的內室卻和諧地融進瞭同一空間,西面書櫃桌椅,筆墨紙硯,分明是一個皇子的臥房,而東面妝奩絨花,珠翠玉環,卻分明像是一個姑娘的閨閣。

我踱步進入那片閨閣,過往青蔥稚嫩的歲月瞬間席卷而來,熟悉的銅鏡,熟悉的花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年少時光,我顫抖著恍如走進瞭數十年前的豆蔻年華裡,看到瞭那個嬌俏的女孩兒偷瞭長兄的寶刀藏進瞭被窩不敢說話,看到她不慎被針戳瞭手指心疼得長姐再也不讓她縫荷包繡帕,看到她穿著母親親手裁制的襦裙攬鏡自照笑靨如花……

我拾起幼時常戴的一支珍珠小釵,淚盈眼眶,「本宮以為它們都在齊傢流放時被悉數抄走瞭,怎麼會在這兒?」

「回皇後,老奴外祖母說這是皇上登基之前著人安置的,皇上不讓傳揚,隻吩咐瞭好生照看,」王嬤嬤語氣裡帶著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都是皇後娘娘姑娘時的物件啊。」

是啊,皆是我昔年的物件啊,承元止到底何時將它們一一收羅起來,又悉心安置在光華閣的?

我不由得轉頭望向另一邊,陽光浮著微塵,我緩緩走過去,這就是少時承元止在行宮的居室嗎?我撫過年代已久的一摞摞書籍,好似聽到久遠的塵埃裡傳來一個溫潤少年的瑯瑯讀書聲,我被一本尤為老舊的書薄吸引,它樣式奇特書頁翻卷,好似翻動過許多次又沉寂瞭許多年,我拿起來隨意翻開一頁,卻看到瞭極為熟悉的字跡。

「景德十二年五月十二,吾同近衛喬裝於萬華寺,拜求父母安康,身側一緋衣小女兒,三跪求佛,願守城人喜食米糕,助她如願登墻,吾識其乃齊傢小女,此求實在稀奇,吾笑而不語。」

「景德十二年六月二十六,宮內風波漸起,吾漫步高墻內心躊躇,卻見齊傢小女兒仰望城垣,難掩渴望,其情甚委屈,想是多次求佛祈願,皆未果。」

「景德十二年七月初一,吾適夜獨自登高,果見齊傢阿音一身玄衣,暗夜攀墻而來,形如月魅貌若仙子,吾垂首而笑,其得伽義相助,終是找出登墻之法,得償所願。」

「景德十二年八月初三,吾窺齊傢阿音雖有頑劣,卻率性可愛一派逍遙,不似我皇傢人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吾心慕之。」

「景德十二年九月十九,母妃喚吾至前,韓齊兩傢將結秦晉之好,吾與太子終難兩全,韓齊兩門乃吾勁敵,吾心忽痛,思及那小女兒,乃齊傢人。」

「景德十二年冬月十五,吾染寒疾,數日病苦,卻難忍相思,不知阿音今日可歡悅?」

……

我翻著承元止寫下的一頁頁泛黃的書箋,從景德十二年的伊始到新建元年的終止,墨跡被時光侵蝕變得暗淡,但文字中我的身影和他的情意卻一日比一日清晰,他讓伽義偷偷助我登城墻,他讓暗衛默默保我周全,他身處黨爭左右為難卻忍不住為我駐足望梨園,他思之如狂想娶我為妻卻求而不得數夜無眠,他暗中打點官員讓他們善待被流放的齊傢老小,他費盡心思將我少時之物護下珍藏在行宮中著人照管……一樁樁一件件,皆化作瞭鳳舞龍飛印在瞭數十年前的紙頁上,將掩藏的往事一一帶到瞭我眼前。

阿止,你曾因我煎熬瞭那麼久,為我默默做瞭那麼多,為何從不與我提及半分?

我淚眼蒙矓地望向窗外,春風吹起紛紛揚揚的梨花,我突然看見皇上神色匆匆跨進院中,他抬眼,透過窗欞看見瞭含淚的我,目光交匯,瞳仁裡還殘留著些許慌張。

穿越五十餘年的時間洪荒,我放下書薄,跨出門檻,融入漫天梨花,走向我的皇上,就像十三歲的齊傢小女兒終於推開瞭齊府的大門,走向瞭望梨園中孤寂地等待和思念心上人已久的少年寧王。

我踉踉蹌蹌地撇開其他人,不顧一切地急急擁進瞭皇上的懷裡。

「為什麼不叫醒朕?」皇上抱著我,靠在一棵梨樹下,語氣像是焦急的少年終於尋到瞭鬧市中貪玩走失的姑娘。

「阿音錯瞭。」我闔上眼倚在皇上胸口,溫順地認錯,心跳得急速。

「怎麼逛到這兒來瞭。」皇上細細擇起落在我頭上的梨花,埋在我頸間輕輕嗅瞭嗅,「染瞭一身花香。」

「為什麼不告訴我,行宮還有一處種滿梨花的院子?」我抬頭望向皇上,春光和煦裡,我眼中的皇上並非已過花甲,而是昔年十六歲的翩翩少年郎,風華正茂神采飛揚,「是不是故意將從前記下,藏起來不同我說,等著我自己翻起,好叫我更加憐惜更加心疼?」我忍著眼中的淚,「皇上真是狡猾。」

「沒有什麼可說的,」皇上吻瞭吻我的額頭,我如今已然額鬢蒼蒼,他卻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親吻羞澀的新嫁娘,「朕一刻都不願去回想那一段你曾不屬於朕的從前。」

「那,皇上會回想些什麼?」我心跳漸緩,又感到一陣熟悉的困乏,聲音提不上力氣,但語氣努力端得像是閑話傢常。

「朕以前需要思慮許多,如今便隻剩下想你,」皇上若有所覺,吻在我額頭的唇帶著溫溫的濕意,「回憶有你陪在朕身邊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一點一滴朕都會刻在心上,永不敢忘。」

「所以阿音也要答應朕,不能忘記朕,」皇上將一隻手伸到我眼前,像是孩子討糖一樣倔強而執著地討要一個承諾,「若敢再有想不起朕的時候,朕就罰你,罰你三日不許聽戲。」

「阿音想聽戲,阿音不敢忘。」我努力將手放在瞭皇上的掌心裡,兩手交握,許下瞭我這一生最鄭重的承諾,「阿音,不僅此生不忘,來生也還會記得,記得去找阿止,記得會先愛上阿止,歡歡喜喜地嫁給阿止……」

「天地為證,不可食言。」皇上攥緊瞭我的手,抬起另一隻手將我的頭輕而又輕地按在他的肩頭。

厚重的困意攀向我的眼簾,我眨著眼,目光裡閃爍著往事的餘暉。

「累瞭就睡一會,睡醒瞭我帶你去聽戲,今兒有你最喜歡的那個小倌兒。」皇上的聲音散在風裡聽不真切,卻讓我感到溫暖而安定。

我微微笑著點頭,看著梨花緩緩飄落,看著天光一點點消失在眼前……

□ 一梨

備案號:YXX1GZkLODfrw5nBraUwnJ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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